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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一下下發緊、發悶,熾烈的太陽讓F頭昏眼花。他找到一處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閉一會兒眼,靜一靜……周圍的喧囂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會兒,甚至做了一個夢。F從沒到過南方卻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濛蒙聚攏在芭蕉葉下……這時就見N走在前面,形單影隻卻依舊年青、生氣勃勃,淡藍色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喂,是你嗎,N?”他沖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他跟隨著N婷婷的背影,走進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們一同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檐,月在檐端,滿地清白,一扇門開著,幾扇窗也都開著。N走向老屋,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迴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這兒、那兒便都亮起點點燭光……“N,是你嗎?”仍無人應。F也便走上台階,走進老屋,但這兒、那兒卻是只有燭光,沒有N,燭光搖搖閃閃卻哪兒也不見N的影子?“N,你在嗎?”“你在哪兒,N?”“是我呀,喂,你聽不出是我嗎?”“我來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嗎?”沒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燭光一下子轟然熄滅,一片漆黑……
F被驚醒了,大喊一聲坐起來。他左右看看,怕還是自己的惡夢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經沒人。再舉目朝N剛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見,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都藏到哪兒去了呢?F慌忙爬起來,往東跑一會兒不見N,往西跑一會兒仍不見N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她,沒有人,就像C在思念著X的日子裡所見過的那種情景,到處都是空空洞洞……F醫生驚愕地揉揉眼睛,心臟一陣發悶,渾身發軟,天旋地轉……
F躺倒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發現他。唯那老樹枝繁葉茂,每一片葉子都在搖動,但沒有聲音。有一隻鳥在那枝葉間築巢,銜來一根糙,魔魔道道地擺弄一會兒,飛走了,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又銜來一團泥繼續魔魔道道地擺弄,不管人間發生了什麼,它只管飛來飛去安頓著家園。F醫生看著那隻鳥,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面的天空,雲和風都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像在剛才的夢中那樣,但不再聚攏,聚攏可真討厭,他不願意聚攏,他高興就這樣飄……他想起了女教師O,O大概就是這樣飄的吧?O大約一直還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飄著吧?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看那棵老樹,他不僅看見了下面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面發生的一切……
F醫生喘息著,睜大著眼睛。彌留之際他可能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定會想起女教師O的問題:我們活著,走著,到底是要走去哪兒?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醫生一定又會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
他一定會想起他曾經對詩人說過的話:我在我的身體裡嗎?可是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腦的每一條溝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詩人你說對了,那是一個結構,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里,但它在每一個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里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欲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想這時F醫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著、睜大眼睛盼詩人來,要告訴詩人L:可是,靈魂或者“我”,只在身體和大腦的結構里嗎?L你想想看吧,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F醫生喘息著,眼睛裡露出快樂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詩人:L你在哪兒?你快來呀聽我說,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滅不死的呀……L你看那蟻群,也許每一隻孤獨的螞蟻都像你我一樣,回答不出女教師O的問題,但是它們全體卻領悟著一個方向而不舍晝夜地朝那幾行進……你看那些蜜蜂呵,它們各司其職,每一隻蜂地都知道是為了什麼嗎?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遠在那創造的路上……你再看那隻築巢的鳥呀,它把窩造得多麼聰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為它的智力呢,還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為它的理智呢,還是因為它的欲望?是後者,必定是那天賦的欲望。就像我們的腸胃,L你懂了嗎?腸胃的工作不聰明、不精巧、不合理麼?它們把有用的營養吸收把多餘的東西排除,可曾用著智力麼?腸胃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嗎?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問題。但無處不在的我的靈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這個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運動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艱辛與危懼它們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祈禱它一定知道……
還有那個被命名為艾略特的預言者,他知道:你到這裡來/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來/俯首下跪。祈禱不只是/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語言表達的/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當詩人L趕來的時候,F醫生已經奄奄一息。L把耳朵貼近F顫動的嘴唇,感到他還在微弱地呼吸,聽見他喃喃地說著:“至於……至於我自己嘛,L,我多年來只有……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在來生,如果……如果真的有來生,不管是在哪兒,不管是在……是在天堂還是在……還是在地獄,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現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
那是,L從F的眼睛裡看見,天上正飛著一隻白色的鳥。
F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隻鳥:雪白閃亮,飛得很高,飛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動翅膀,舒暢且優雅,沒有聲音,穿過雲,穿過風,穿過太陽,飛向南方……但也許,那就是F的靈魂正在飛去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