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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說:“這情景,我好像見過。”
“是嗎,”x問,“什麼時候?”
C不說,但他想起來了:是在夢裡,在他與X分別的長久歲月里的他的夢裡。
他們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遠處,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裡無人問津,仿佛遊戲的孩子走開了,抱著他們的玩具車輛跑走了;而他們走來,C和X走進來,仿佛他們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中。唯獨河水還在流動,晚霞在河面上漸漸地燦爛,霧靄在河面上漸漸飄浮。也許是這條河,也許是他們隨著這條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於是看見了一座遠古城市的遺蹟。
C說:“這情景我肯定見過。”
X說:“什麼時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這樣的情景太陽從沒有見過,夕陽從沒有見過,甚至月亮也沒有見過。但是C見過:在他的夢裡,在他們長久分別的年月,在他去尋找X的夢中。但他沒說。
他們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個女人的腳步,和一個殘疾的男人的輪椅聲。他們沿著一座廟宇暗紅色的圍牆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鮮明而沉寂的紅色,沒有界線。結婚吧我們。
“好嗎?”
“好吧。”
“什麼時候?”
“明天。”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佇步仰望,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鴿群又不知落在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這時他們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實際是十三號。但那個負責結婚登記的老太太說:就寫十四號吧,好不好?十三號不吉利,十四號你們說好不好?行吧,行。那雙已經蒼老的手便又寫下一個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對男女是經她這雙手登記成婚的。窗外的牆陰里,一叢叢糙茉莉悄悄地膨脹著花蕾,要在黃昏到來時放出淡遠的苦香。那個老太太端坐在一條長桌後面。任勞任怨地查對著每一張表格,神情又和藹又平靜,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事發生過,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認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為發放這些結婚證書而來。驕陽如火的下午,到處都有什麼東西被烤乾了的味兒。
那個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歲那年全家搬離了這兒),結婚登記處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這一點自從他們要去登記時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們登完記往出走的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這一點。C來到人間,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著來到這兒,四十年中他到哪兒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兒呢?總之走得不算輕鬆,走到了輪椅上。)四十年後他又回到這兒,竟是來這兒登記結婚,這樣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捐給X看:那是我奶奶當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當年住的屋宇,兩棵棗樹現在還剩一棵,原來還有一排榆樹矮牆現在沒有了,所有的門窗都換過了,但房基和台階的青石還都是原來的。我記得這些台階很高,這個院子很大,從院子這頭跑到那頭,對年幼的C來說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從那高高的台階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預備——齊!”往下跳),則是兼著恐懼和激動的壯舉。當然當然,你曾經還很小。那時C還小,但是未來已經存在。或者是,過去並未消失。在這六月,我仍能看見一個小男孩兒,一絲不掛,就站在那台階前,青青的棗花灑在他腳下,細細碎碎灑得一地。赤身裸體的小男孩兒看見太陽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臍的凹陷處留一點陰暗,收一口氣,太陽無比安祥地照耀了那朵小小的男人的標誌,微風輕拂,或許是風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兒彎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紅褐色的小屁股眼兒肆無忌憚地懸在太陽里。過去並未消失,而未來已經存在。我仍能看見那男孩兒扶著台階的青條石走,新鮮而茁壯的兩條小腿交替著向前。男孩兒發現了牆腳下毛茸茸的青苔,發現石fèng中的螞蟻東奔西跑,發現一縷陽光在屋檐下變幻形狀,仰頭看一群鳥兒呼叫著在庭院的空中飛過……男孩兒無可非議無從挑剔地接受這樣一個世界,接受他的這一份存在。
C的生命就從這兒進入世界。也許是,世界徐徐飄來,在這兒萌生出一個欲望的視點(我們把他叫作C),藉此得以延伸拓展:樹風房屋街道日月山川天深地遠啦啦啦你會唱歌了走出屋門走到街上走著童年啦啦啦你唱著歌唱著天上的一條路與雲中的一條船唱過了少年的痴啦啦啦
啦啦啦一個瘦高單薄的青年路過村落路過田園路過雨雪中的車站路過曠野高原落日孤煙啦啦啦啦歌聲正美好正有一縷誘人的神秘和激動撲面而來但是音調一變你正要走進愛情但是你先一步走進了殘疾於是都變了一切都變了幾分鐘之前你還蹦著跳著啦啦啦滿懷夢想地走向愛情幾分鐘之後你掉進了殘疾在你必經之路上殘疾早已排在愛情之前等你到來無從防備無以逃避你必須接受就像時間的不可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就像年齡過來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復生……坐在輪椅上很多年很多年中你記得看過一個電影電影中的監獄或者集中營逃跑的人被抓回來絞死獄卒對活著的人喊想逃出去嗎你們死了這條心吧那一聲喊切中要害那一聲喊也許並不比死更可怕但也許比死更可怕所以有人為它死就是死也要逃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那一聲喊驚魂動魄讓你看見了時間不能退回去時間才真是這樣想逃出去嗎死了這條心吧那兩條幾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變回到過去變得像原來那樣健康結實漂亮你已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這條心吧時間不可逆轉……
時間是個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謎。
12
x在屋裡填寫結婚登記表格的時候,那老太太不聲不響地溜出來,微笑著走到C身旁。輪椅進不了屋,C獨自坐在西房山牆下的蔭涼里,正納罕著另一間屋門上的標牌——“愛委會”,莫非愛情也有一個專門的委員會來管?是不是愛情也要登記呢?那麼,都得填寫些什麼樣的表格才能獲准去愛呢?謝天謝地,那老太太說:“呵,這個嘛,是‘愛國衛生委員會’的縮寫。”老太太湊近他,壓低聲音問:你們雙方都願意嗎?當然,他說。你的身體檢查過了?當然,檢查證明您不是看了嗎?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猶豫,欲說又止。C已經明白。這時他已經明白。毫無疑問,這時我已經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麼了。當然那不大容易啟齒,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尋找著恰當的表達——難為她了,在漢語詞典里歷來沒有更為美好的詞彙用以表達那種事。但是我沒料到,C竟還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憤怒。他和那個老太太都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把目光投向別處。牆陰中的糙茉莉一如既往,綴滿花蕾,要在整個夏天裡一夜一夜地開放。我原以為用了這麼多年時間C已在心中把那殘疾的陰影掃除乾淨,現在我才相信,那將是他永生永世的際遇。他居然傻裡傻氣地對那老太太說:很多醫學專家都認為,現代醫學認為……殘疾人是可以結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說我知道我知道,連連點頭。不過我相信這老太太並不知道,她什麼也不知道。性愛,說到底並不屬於醫學。這老太太想問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癱者的性功能障礙。事實上老太太想的是:C將如何做愛?(“做愛”,這個詞漢語詞典里沒有。漢語詞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極不習慣“做愛”這個詞,只能容忍“行房”這一更為平靜的表達。)但她找到了一個更為模稜的說法:夫妻生活。這方面……你們……嗯?沒什麼問題麼?我想,那是一個永恆的問題。但是C說: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麼呢?我想C不必再傻裡傻氣地多說什麼了,那些事是不能夠教會也不能夠論證的,那不是技術很可能那就是藝術,性愛和藝術都是永恆的問題。誰能告訴我藝術是什麼,什麼是藝術?我怎麼也記不起C和X最初是怎樣成功的了,但絕不是因為什麼高明的技巧,而是一個細節,是因為一個不曾料想的細節突然擴展進C與生俱來的夢想,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坦然無防的表達,與由來已久的夢想連接、擴展得無邊無際。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麼了。那是不能學會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夢。殘疾使他不能經由觸動而迸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不能預先設計。不能設計,因而想不起是什麼了。但歸根結蒂那不是技術,不是一套嚴謹的操作程序。而是,一絲一縷而至迷離飄漫的一群游靈,無遮無攔一群攜手的游靈,藉助一個不期而至的細節顯化了生命由衷的夢想,使那受傷的花朵在寒冷中開放……C不再說什麼。老太太也不再說,她可能忽然意識到了當時的場合,在登記結婚的時候這樣的話題使大家都顯得不夠清白。但老太太仍舊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牆根下即將開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後再看著他,張了一下嘴很快又閉上,沖他笑一下,轉身走開。她走開時必定滿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麼都沒理解,她走開時依然在設想C的“夫妻生活”,設想著他們怎樣“行房”或“作愛”,設想他枯萎的雙腿,和那被傷殘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開、跳蕩……那勃動的力量從何而來……我知道那樣的設想必定一點兒都不能擴展,必定在遵循了千萬年的規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將終生猜測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這樣設想、猜測,很多人仍在屢屢設想、猜測,私下裡悲憐地對C嘆息,對C的愛情乃至婚姻果斷地搖頭,但都不說,當著C都不說,迴避這個人愛情的權利,迴避這個話題。迴避不僅僅是迴避,而是否決。寫作之夜我曾聽C說過:那是未經審理的判決。寫作之夜我曾聽見X對C說:“這不要緊,這沒關係,我知道我知道,這還不夠嗎……?”但是,不夠。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把那懷疑的表情擴充千倍萬倍,把那無言的迴避擴充千倍萬倍,否決便獲通過,便足夠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搖頭轉換為對堅強與樂觀、無私與奉獻的千倍萬倍的讚許,便是一個人渴望愛而又不敢愛、指望死卻又木能去死的可靠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