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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C猜想:“可惜O已經死了,她那麼急著就去死了。要是她沒死,如果她被救活過來,也許她終於能看見,那永恆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恆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那永恆的愛的欲望正是均勻地在這宇宙中漫展,漫展,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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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也請我們注意O的那句遺言: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選擇你。
F強調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強調的是“這個世界”,強調的是“這個”。
所以F說:“O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力量愛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愛,仍然要愛。”
C感動地看看F:“謝謝你,謝謝你F醫生,謝謝你的這個解釋。”
F醫生沉思良久,說:“可是,也許,並沒有兩個截然分離的世界。O,她就在我們周圍,在我們不能發現的地方,司空見慣的地方……”
C說:“愛,也是在這樣的地方。”
二十二、結束或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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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飄零的夜晚,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獨自到那座古園裡去,走過幽靜的小路,走進楊柏雜陳的樹林,走到那座古祭壇的近旁,我看見C還在那兒。一盞路燈在夜色里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我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坐在輪椅上讀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會不會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餘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只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一個懶腰,轉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輾碎了,發出唧唧吱吱的聲音。
我有時想:我就是這個殘疾人C嗎?
我問他:“我就是你嗎?”
C沖我笑笑:“你願意是我嗎?”
於是他又轉動輪椅,前進、後退、原地轉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種新近發明的遊戲。
“你寫作之夜的每一個角色,有誰願意永遠來玩這個遊戲嗎?”
我無言答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著相似的遊戲呀,你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也許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兒。”
C轉動起輪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盞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他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明亮與黑暗中我聽見他說:
“其實你在第一章中寫得很好——我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於是想起了第一章。我問:“你再沒碰見那個孩子嗎?”
“不,”他說,“我總是碰見他們。”
“在哪兒?”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我有時候碰見他們倆,有時候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
“我不想開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麼多,還用得著麻煩我們開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我也是。說正經的,此時此地你沒有看見他們之中的一個嗎?”
我四處張望,但四周幽暗不見別人。
“他們在哪兒?”
“現在嗎?就在這條小路上。”
“你是說我?你是說我還在說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
那個老人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是一樣……
C說:“你還記得女導演N的那兩個年青的演員嗎?”
“是,”我說,“我懂了,他們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裡。”
“他們不也是那兩個孩子嗎?”
“是。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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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N在她曾經拍攝的那些膠片上認出了F:一頭白髮,那就是他嗎?
那時N在國外,具體在哪兒並不重要,N在異國他鄉。
孤獨的禮拜日早晨,她醒來但不動,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到處的鳥兒都是這樣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晨光的窗簾上慢慢壯大,慢慢地一片燦爛,她仿佛又聽見母親或者父親一遍遍地喊她:“嘿,懶姑娘,還不快起嗎,太陽都曬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來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時也叫著我們家這個懶丫頭好嗎?”……N猛坐起來,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母親和父親喊她的聲音,異國他鄉,只有鳥兒的聲聲啼囀。到處的鳥兒都是一樣。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媽媽快來呀,我的裙子在陽台上呢,快給我拿來呀……”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也不可能有母親的應答。她愣愣地看著房門,幾乎要落淚,知道一拉開房門這感覺就會立刻消失,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沒有她的童年和歷史。
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規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櫃裡,除了洗印時糙糙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鄉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伸出膠片,對著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並沒有立刻認出隊她只是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的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讚嘆這老人的激情與執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這個滿頭白髮的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呵,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簾都拉起來,關了燈,在牆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見到了你!早就聽說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後再沒能見到你……曾經的那一頭烏髮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麼呀……是呀是呀我現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是沒有辦法說的,只能收藏在心裡,如果不在心裡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發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凌……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多少年裡你為什麼不來?現在你為什麼來了?為什麼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著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現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著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麼早點兒不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了婚,直到我也結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盪的夏天裡找你的戀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