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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畫家之外,沒人能證明當時的細節。但細節無關緊要。
據說這之後女教師到死只說過一句話,她只堅持一點:她今生今世只愛畫家。畫家,懂嗎?她的丈夫。
提到那個男人,那個逃走的傢伙,據說女教師只似有或無地笑了一下。
有人說:沒見過她笑得那麼不屑和冷漠。有人說:在當時那場合很難相信她會笑得那樣輕慢。有人說她還說了:“那個人嘛,不用誰為他擔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條彩色的蜈蚣那樣動起來,五顏六色的車流像一條條艷麗的蛇。當金碧輝煌的煙塵里一條沙啞的歌喉,模仿著哀愁,東一句西一句興沖沖地唱遍各個角落的時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開始。
車站的晨鐘,一下一下,清朗悅耳。
幾天後,對,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場的時候,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在另一間屋子裡說話的時候,女教師走進臥室,關上門,找出一個小玻璃瓶,鎮靜地擰開瓶蓋,把一些什麼東西的碎屑倒進了嘴裡。
據說是一條魚。一條毒性非常劇烈但色彩相當漂亮的魚,晾乾了,研碎了,可能已經保存了很久。
據說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發現時,女教師的呼吸已經很困難了。她示意畫家看桌上的遺書。向妻子俯下身時,Z的眼睛裡全是困惑,從未有過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著畫家那雙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你不要……不要,你千萬不要……”不知道她這是指什麼,“不要”到底指什麼,她究竟不要他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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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不可能不流傳。對於O的死,對於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說還是愛著她的丈夫,眾說紛紜。
O的自始至終什麼也不解釋,使人們傾向於相信,她與那個男人之間確是發生了越軌的行為。那個男人的逃走,更使這種猜測占了上風。
要是一個女人瞞著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個男人關起門來在一起——當然不是簡單地在一起——這怎麼說?一般來說,是這個女人已經不愛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簡單的理解是:要麼她已經無可逃脫地迷上了另一個男人,要麼就是她在兩性關係上持一種過分即興的態度。
但在0的朋友中,沒有人不認為0在性行為方面一向是嚴格的,是信奉傳統價值的。事實顯然也不支持那種占上風的猜測,如果0是那種夠隨便便就可以同一個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會那麼果斷尤其那麼鎮靜地去死了。她的朋友們說,如果她需要請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個更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只需要一個愛人和不止一個朋友。她的朋友們說,在她的異性朋友中間有人對她抱有多年的幻想,這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但是那個夏夜的事件畢竟是發生了。事情發生在0身上,發生在與那樣一個席卑狠怯的男人之間(他覺那麼迅速地逃之夭夭並且再沒露過面),這不僅使那些對她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許“庸卑狠怯”不過是嫉妒生出的偏見?也許那個男人真是有什麼不同凡響的扭力,他看中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在劫難逃?也許0真是迷上了他,愛上了他?
但是了解0的人(看來只是自以為了解)無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愛情上O是一個撤不了驚的人,況且她既已決定去死,又何必撒謊呢?在O的遺書上只有寫給畫家的一句話,仍是她在最後的幾天裡唯一強調的那句話:在這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我寧願相信這話的真實。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她最終唯一想說的,也是唯一能夠說得清的。就像一句禪語,聽不聽得懂要看聽者的悟性了。
我不懷疑,她的朋友們誰也不懷疑,O恰恰又是那種絕不能與不愛者維持夫妻關係的人,一分鐘也不能。在這點上她並不遵從傳統,完全不遵從,而是發自本性地認後現代觀念。她以前的那次離婚給大家留下的這種印象相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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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當0遇到了畫家,愛上了畫家,並且根本不知道畫家可不可能愛上她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她當時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里看他作畫之後,從那間簡陋昏暗的畫室里出來,驟然走進四月午後的陽光里,那時成熟的楊花正在到處飄擺到處垂落,也許是那楊花強烈而虛幻的氣息所到,o感到心裡(而不是頭裡)一陣昏眩,這昏眩並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讓人覺得空間和萬物都在飄散,一切都顫動著震響著飄散得無邊無涯。我感到她有點兒想喊,有點兒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強忍著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在路邊坐下,希望弄清楚在這從未有過的情緒背後都是什麼。在那兒坐了將近三小時,能夠弄明白的只有一點:她以往並沒有愛過,在這之前她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
太陽快要下去的當兒。耳邊有人問她,要不要一張到某個地方去偽臥鋪車票?她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是坐在火車站的近旁。(這件事她至死都覺得神秘,畫家的畫室離火車站足足有十公里,他是怎麼走過來的?後來她常常以為那或許是一幕幻景,隨後的旅行不過是一個夢,可是她明明還保存著那張車票。)她把那張退票買了下來。她給學校撥了電話,說遠在千里之外的祖母病危,種種緣故總之“只好我去”。不能說謊和不會說謊是兩碼事。然後。她竟然想得周到還給她當時的丈夫打了電話。“出差?”“對。”“這麼急嗎?”“是,火車就快開了。”“去哪兒?”她又掏出車票看了看才記住那個地方,一個十分鐘之前對她來說並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還沒來得及去想:畫家會不會愛她,會不會接受她的愛。似乎,此時此刻這並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車,其間她似睡非睡再什麼也沒想。天將亮時車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她以為到了那個地方,隨著下車的人們一起下了車。火車繼續往前開走時她才看出,這是另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座小鎮,小鎮的名字與車票上的那個地名完全不是一碼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鎮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夢?還是她夢進了這小鎮黎明的清寂?我想,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走。畫家此刻在哪兒?在幹什麼和想什麼?不知道。但這也仍然不重要。她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到什麼,她來這兒不如說是為了逃離。逃離一種與她的夢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離與她真確的心愿不相融洽的狀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我已經明白:她要逃離的是那個她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是那個她曾與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離的是一個無辜的男人。逃離、欺騙、不忠、背叛,這些詞她都想到了,甚至變成聲音她都聽見了。傷害、折磨、負疚、對一個無辜的人和對她自己,這些她都想到了,變成畫面她都看見了,變成一縷味道她已經聞見了,而且知道這上切註定要成為現實永遠都不能消滅了。但是別無它法。必須得這樣,別無它法,正如那間簡陋的畫室里的味道再也不能消滅一樣。很久以後,在她成了畫家的妻子的很多年裡,她會經常想起這座小鎮,那時她便聞到兩種味道:遠方小鎮上空氣的清新,和畫家小屋裡油彩的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