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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愛情是什麼?
阻止不住的夢想冥頑不化。但那到底是什麼?
是的是的我們都相信,性,並不就是愛情。但從中減去性,愛情還是愛情麼?
當然不。那是不能分開的。
性呢?性,都是什麼?那欲望單單就是性交(或者叫“房事”)嗎?
那不泯的欲望都是從哪兒來呀,要到哪兒去?歡樂的肌膚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樣的路途上?那牽魂攝魄的所在,都是什麼呵?
問題,很可能,在提出的時候,答案已經存在:
如果答案存在,我想這答案應該也包含著對畫家的妻子猝然赴死的理解。如果答案存在,越過萬干迷障,這答案必定也包含了那個死亡序幕的關鍵。
三、死亡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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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和捶門聲叫醒的那個醫生,就是F醫生。
悶熱的夏夜,急救車到來之前,驚惶失措的人們忽然想起的那個醫生,我想,他會不會就是F醫生?
據說一位住在鄰近的醫生,匆忙趕來,推開眾人直奔畫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從死亡手中把她搶出來。當我聽到這個傳聞,眼前立刻浮現出F醫生雪白的頭髮。因而在寫作之夜,那個匆忙趕來的醫生就是F:四十七、八歲,滿頭白髮。
但是已經太晚了。
F摸摸畫家妻子的脈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實F醫生剛一觸到她的身體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動消失,體溫一會兒比一會兒更低下去。F醫生用一秒鐘時間又注視了一下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然後轉身離開床前。
“多久了?”F醫生問。
有人回答:“聽說十幾分鐘前還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間屋裡張望了一下,畫家坐在那邊一聲不響。
“她吃了什麼?”
“會不會是安眠藥?”回答的人再向畫家那邊望一眼,畫家仍無反應。
“不,不可能。”F醫生說,“沒有那麼厲害的安眠藥。”
F醫生環視四周,在紙簍里撿起了一個小玻璃瓶。“這個小瓶子剛才就在這兒嗎?不是你們誰丟的吧?”
眾人搖頭。
小玻璃瓶上沒有標誌。F擰開瓶蓋,嗅一嗅,在桌上鋪一張紙,把瓶子倒過來上面嗑幾下,掉落出幾片什麼什麼東西的碎屑。F用攝子夾起一片碎屑,湊近燈下看了很久,然後又裝進那個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F醫生問。
有人回答:“教師。”
“教生物?”
“不,教歷史。”
F醫生沒再說什麼,像所有在場的人一樣束手無策地站著。F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另一間屋子裡,另一些人陪伴著畫家。畫家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並不見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著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瘋狂,就勢必走向與日俱增的茫然。
兩間屋子裡,人們站成兩個孤,分別圍著那兩個默不作聲的人。
很久,兩個弧才有所鬆散、變形、無序地游移。
兩間屋子裡還有走廊里,幾乎看不見牆壁,到處都掛滿了畫家的作品。F醫生顧不上看那些畫作,但還是能感到它的動盪——說不清具體在哪兒,總有一縷縷徹骨的冷色似乎在飄展,就便悶熱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屋裡人又多,雖已是後半夜,仍然不見涼慡。窗戶都開著,偶爾飄進來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沒。人們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分散開。人群用最低的聲音,在屋子裡,在走廊中,在陽台上,在樓梯的拐彎處,斷斷續續地探詢和描繪事情的經過。偶爾可以聽清的總是這麼一些循環交替的字句:……為什麼……誰……是嗎……怎麼會呢……不知道……可到底因為什麼……噢……那麼那個人呢……不,不知道……但是這些稍顯清晰的字句剛一冒頭,便仿佛立刻被凝滯的空氣阻斷、吸收掉了。緊跟著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候,低語和輕喘,細碎又沉重。人們不時在其中側耳尋找急救車的音訊。
F醫生背對眾人,背對正在萌動的蜚短流長,一直注目著角落裡安臥的死者。那個角落幽暗、清寂,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像是有著一道邊緣,像是有另一種存在在那兒重疊,或是現世的時空在那兒打開了一個出口,女教師的形神正由那兒隱遁進另一種時空,另一維世界正把她帶走。死,F醫生記不清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樣使他驚訝,使他懷疑,他總不能相信:死,怎麼可以把一個人那麼多那麼多不容輕蔑的痛苦、願望、期盼、也許還有幸福,就那麼迅速、簡單、輕而易舉地統統化為0了呢?死是什麼?還有靈魂,那個剛剛離去的靈魂這會兒在哪兒?我甚至看見F醫生四處張望了一下。死是什麼,也許正像愛是什麼,不知在哪兒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這一次,是女教師那張憂鬱卻澹遠、柔弱又決絕的臉,給了F醫生更為深刻的印象。還有:她已經穿戴整齊,她已經為自己選好了素樸而優雅的行裝。未來,當F醫生也要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我想他不會不想起這個女人,不會沒有想起過這張消退了血色與凡塵的臉。——我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
當急救車的笛聲終於在暗夜的深處出現,眾人再次慌亂之時,F醫生猛地轉過身來,但是停了一會兒,說:“要是不想讓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嚴,依我看,就把什麼急救車之類的玩意兒都打發回去吧。”我想F醫生是這樣說的。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但是我想畫家在另外的屋子裡還是能聽到。
然後,F醫生擠出人群。他離開之前,把那個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說:“警察來了,交給他們。”
15
F醫生回到家,夫人告訴他:那個畫家叫Z。他妻子,對,那女教師,叫O。夫人接著告訴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從哪兒?”
“不從哪兒,”夫人說,“不一定非得從哪兒。”
夫人說:“事實證明我沒看錯。”
夫人說:“別看她表面上那麼文靜、隨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對,你注意過沒有?”夫人說,“她很漂亮,可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她心裡有事,我們都看出來了。”
“誰們?誰?有多少人?”
“我!我騙你嗎?當然還有很多人!”
夫人告訴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師總是獨自到那個荒棄的園子裡去看書。很多人都見過,很晚很晚,她一個人從那個園子裡出來,回家。
夫人一邊準備重新入睡,一邊告訴他:女教師把書放在腿上,有時候並不看,光是兩眼空空地望著別處。倒是沒見有別人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