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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卻來使她們不能不防範!

    “呵,這是個奇妙的邏輯,這裡面也許包含著我們人間全部的悲劇。不過,先讓我來補充一下這個故事好嗎?如果……如果有一個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罵人,她發現了門上那隻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樣對自由的窺望,她會怎樣呢?她知道自己不見得會愛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間的‘囚室’不可能如願拆除,她沒有那個力量,誰也沒有那個力量。她便只好裝著並沒有發現門上的小洞,繼續洗浴,原來怎樣現在就還是怎樣。開始她不免有些緊張,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緊張反會使坦然變成猥瑣,反會使自由變成防範,反會使和平變成戰爭,她便恢復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飽享著溫柔水流的撫愛……我想,那麼多名畫都在描畫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單單是讚美她們的身體,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間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膽地欣賞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讚美她吧,那時她就是一個自由的女神了……”

    詩人,你就安心作你的無用的詩人吧,千萬別讓我們有一天發現您就是個窺視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與其像你希望的那樣,4,她為什麼不能走出來呢,或者把門上那隻眼睛迎接進去?  

    詩人說:“我覺得,你們就快要說到問題的根子上了……”

    但同樣是在寫作之夜,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不過你們要知道,自由,不可能這樣實現。如果人們不能保護自己的隱私和獨處,一個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綁,被貼到牆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聽見,這話必是WR說的。在夢想之外,也許他常常是對的。

    十九、差別

    188

    可是,“窺望”這個詞總讓我想起Z。

    窺望並不都是朝向自由。窺望,並非都要把眼睛貼近類似門上那樣的小孔。窺望可以在心底深藏,可以遠離被窺望物,可以背轉身去諱莫如深,甚至經年隔世,但窺望依舊是窺望,窺望著的心思會在不經意的一瞬間全部泄露。這麼多年,Z把自己藏起來,不管是藏進一間簡陋的畫室還是藏進他清高的藝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朝那座美如夢幻的房子窺望。像若干年前的那個冬夜一樣,他一路離開卻又一路回頭,驚訝和羨慕,屈辱和怨恨,寒冷和自責和憤怒一齊刻骨銘心……從那時到現在,他心裡的目光一直沒有改變方向。  

    189

    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時節,Z咬緊雙唇躲開狂呼濫叫的人群,便躲進畫室,躲到他的油彩和畫布里去了。不過他並不像F醫生那樣,對世間的紛爭不聞不問。Z只是漸漸輕蔑了那些紛爭,看不起所有捲入其中的人,稱他們為“傀儡”為“木偶”,當然這是文雅之稱,粗魯的說法是“一群群被愚弄的傻X”。畫家先是更習慣用這句粗魯的,後來則一律改用那句文雅的,再後來又間或用一用那句粗魯的,尤其更把末尾兩個最不好聽的字念得沉著並清晰。由此可見他心境的改變。就像他習畫的過程:先是不能脫俗,然後不能棄雅,再後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慚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負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條規律。由此可見Z已經漸漸對自己有了信心。認識他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不喜歡他的,都承認他的藝術天賦。

    但是Z,多年中仍是痴迷地畫著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百遍至千遍。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以各色背景:高曠的,陰鬱的,狂躁的,或如烽煙滿目,或似混飩初開……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時中魔似地沉默不動熱淚盈眶,有時坐立不安焦躁得仿佛末日臨頭,發瘋似地把一幅幅畫作扯碎。  

    那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快樂。

    那就是,他又在窺望。

    望見那座美麗的房子,望見很多門。

    要望透那些門。

    Z對那些門裡的景象、聲音、氣息和氣氛,抱著焦灼的期待,欲罷不能。但期待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肯定有什麼東西,肯定在他的心裡或在茫茫宇宙的什麼地方有著令他不能拒斥的東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畫布上也抓它不來。譬如地下的礦藏,譬如飄搖在天邊的一縷遊魂,唯有挨近它時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時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似乎,一切都在於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態和背景。

    那羽毛應該是潔白的,這確定無疑。但它的姿態和背景卻朦朧飄忽,看似漸漸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來了,卻又一下子跑掉,無限地遠去。蓬勃、飄逸、孤傲……那羽毛一刻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他卻不能讓它顯現,不能為它找到一個恰如其氛的形象和位置。

    190

    Z的畫室,和繼父的家隔了幾條街。繼父的家就是繼父的家,Z從來不認為那是母親和自己的家。所謂畫室,其實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廠的倉庫。在官方認可的檔案上,Z只有兩個身分:高中畢業生和倉庫保管員。  

    十九歲,Z就到了這家專門生產帆布的小廠。兩三年內他像個流浪漢似地在全廠所有的車間都呆了一遍,所有的工種也都試了一下,但沒有哪個工種讓他感興趣,也沒有哪個車間願意再收留他。一聽見織布機震耳且單調的“軋軋”聲,他就睏倦得睜不開眼,無論什麼工種也無論師父怎麼教,他一概聽不大懂,笨手笨腳地什麼也干不好。他得了個外號:老困。Z對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廠職工都能知道這個外號,相信它確實意味著一種醫學尚難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級領導對他的出勤率置若罔聞。

    廠領導屢次建議他另謀高就,但他卻不肯離開。Z看中了這個工廠的產品,那是作畫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錢去買實在是其微薄的工資所難承受,而只要能在這個廠里混著,沒人要的帆布頭兒比比皆是,他一輩子所需的畫布就都不愁。睏倦只發生在八小時以內,下班鈴聲一響便沒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會有那樣一個外號了,他捲起碎布頭兒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頭獵豹,風似地刮出廠門轉瞬消失進密如羅網的小巷,給現代醫學留下一項疑難。

    兩三年後,Z謀到了倉庫保管員的職位。這工作他很滿意,不大費神也不大費力,尤其八小時之內也不受人監視,有很多時間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間能夠精力充沛地揮毫塗抹。碎布頭兒當然源源不斷,而且這兒還有木料,可順手牽羊做些畫框,還有廠里用於宣傳的水粉油彩,引一些為己用亦無傷大局。最讓Z興奮的是,倉庫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亂無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騰出一間來作為自己的畫室和家。

    畫家遂向廠長建議:兩個倉庫保管員實在是人浮於事,只他一人即可勝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個星期時間,就可讓這個倉庫面貌一新。條件是,若能騰出一間半間的,得允許他把他的床和書都搬來,並且在這兒畫畫,當然是在業餘,絕不妨害工作。“否則嘛,”畫家對廠長說,“就這麼亂著吧,而且肯定會越來越亂。”廠長歪著頭想了一刻鐘,深信治廠之妙在於人盡其用,這個Z很可能天生是倉庫保管方面的人才。於是此後的一個星期,人們聽見倉庫那邊叮叮哐哐地從早亂到晚,甚囂且塵上。人們跑去看時,只見滾滾塵煙中Z一個人鑽進鑽出,汗和土在他的臉上合而為泥,倉庫中的物品盡數挪在太陽底下晾曬,霉味飛揚,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霉味消散塵埃落盡,不僅所有物品各歸其位,井然有序,而且還空出一大間庫房。人們猝不及爭時,那間空屋裡已多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破舊的小桌,四壁五彩繽紛掛滿了Z的畫作。很多天之後全廠職工才紛紛悟到:此廠雖小,但藏著一位大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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