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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從廚房裡出來時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臥室,嘴裡含含混混地唧哩咕嚕個不停。(那個夏天之後,F夫人才慢慢聽出他唧哩咕嚕的正是那本《愛情的故事》1 中的幾句對白——女主人公:“你為什麼愛我?”/男主人公:“就因為我愛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後卿哩咕嚕停止了,F坐在沙發上,面容僵滯,目光恍惚。
1 這是美國七十年代的一部小說《LOVE STORY》,中文譯為愛情的故事》。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正在發生著:F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這樣的狀態終於在白天出現了。F夫人以為這完全是因為那本書,她猜他肯定看過那本書,但他為什麼不承認?F夫人相信夢語更近真情,於是她像夜間曾有過的那樣與這個夢者談話,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人泄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然後問他說:“這病1,現在,有辦法治了吧?”
“有一點兒,不多。”
“什麼病?那是什麼病?”
“白血病。不過你以為真是因為白血病嗎?”F夢眼朦朧地望著夫人。
夫人長吁了一口氣,咽喉里微微地顫動。她猜對了:F看過這本書,這本《愛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認,但他從不說起。二十多年中他對她隱藏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總是這樣。”F夫人還是說下去:“怎麼好
F夫人機智地跟著他的夢路:“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
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
1 《LOVE 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白血病。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著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
“譬如說你的,你自己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夫人從婚後第二天的早晨就想問這句話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說吧,要是你想找人說說,為什麼不能跟我說說呢?”
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兒,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了,並借著他的聲帶振盪起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誰的骨頭?你說誰?”
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決: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
F喃喃地重複著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了。
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裡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歸於盡。
F夫人又有點兒害怕了,也有點兒後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
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我得去看看她了”),聲音輕虛得如同自語,F夫人愣了下神兒那句話已經過去了。但從他的語氣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濛來判斷,他都像是說的——“我得去睡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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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過後很久F夫人想,F醫生最後說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終於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動盪的夏天之後,女兒在父親四月間穿過的衣服兜里發現了那份印刷,拿給母親看。F夫人看著女導演N 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就是她,”F夫人說。毫無疑問,這就是盤桓縈繞於丈夫二十多年夢中的那個名字,雲遮霧障年復年年這個名字到底顯形露面了,似從洪曠混荒之中脫穎而出。就是這個名字,肯定就是這個人,就是她!霎那間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囈語都聽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為那本小書,”F夫人說。
“是她,而是因為她,”F夫人說。
“誰?”女兒問。
“因為誰?”女兒問,“她是誰?”
“為什麼?”女兒問,“你怎麼知道?”
F夫人一聲不響,覺得再沒有說什麼的理由。
“媽媽,你怎麼啦?!”女兒喊。
母親感到女兒此刻看她的眼神,與自己以往在夜間看那個夢者的眼神完全一樣。這樣,F 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間的話不都是為了說的。
六、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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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我生於1951年1月4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字,幾十幾百遍地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歷史觀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制。我應該早一點兒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經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1955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並不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他們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並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麼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麼,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兒折磨。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居於我的角度上,我於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特徵。
我曾經這樣寫過:我沒統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生過關係,我本想藉此關係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只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築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藉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藉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是藉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
我真應該早點兒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並且更多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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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過一篇題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其中有一段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