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73頁

    “你騙不了我,”我說,“你愛她,你現在仍然愛她。”

    “這麼多年了,”我說,“不管你在哪兒你都在想她,這你騙不了我!”

    “她也一樣。”我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有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不答應,她一直在等著你的消息嗎?”

    我感到他的眼睛裡有了淚光,像黎明的河水一樣閃爍。但是他說:

    “你們這些聖潔的人真是厲害,好像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你們。”

    “那為什麼你,要對她這樣?你以為就只你一個人受了苦,所以你就……”

    “這回你說錯了——當然,這是聖潔的人們之美麗的錯誤。”

    “我想提醒你,你也在挖苦,你也在傲視別人。”

    “哦,真的,這可是怎麼回事呀?而且將來,不不不,也許就是現在,正有一個人把你我都寫進一本書里去,把你我都徹底地挖苦和嘲諷一頓以顯示他的聖潔。多有意思呀你不覺得嗎?你說,我們不應該預先也給這個寫書的傢伙來一點兒嘲諷嗎?”  

    “這種時候我希望你嚴肅點兒,”我在那黎明中喊,“直接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待O?”

    “對我來說其實非常簡單,”WR說,“我只是想,怎麼才能,不把任何人,尤其是不把那個看見皇帝光著屁股的孩子,送到世界的隔壁去。其他的事都隨它去吧,我什麼都可以忘記,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罵名都可以承擔,單是不怕死那不過是一首詩還是讓L去寫吧……”

    “這麼說你才是一個聖潔的人,對嗎?”

    “你又說錯了。告訴你,我很快就要結婚了。”

    “誰?”

    “別急,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很快就要在聖潔的人們中間傳開了,然後遺臭萬年。”

    “你愛她?”

    “我需要她。”

    135

    我跟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但是多年之中我聽說過一些關於犯人的故事。我聽到這些故事,總感到那裡面就有WR或者,那就是WR。古往今來關於囚徒的故事,在我的記憶里形成WR的昨天。  

    我聽說過一個人初到監獄就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斷鎖骨的故事。那是一個起因於尿桶的故事。一間窄小的牢房住八個人,八個人共用一隻尿桶,一天到晚那尿桶揮發著讓人睜不開眼的氣體。挨著尿桶的位置永遠是新來者的位置,這是犯人們自己的法律。新來者似乎給寂寞的牢房帶來了娛樂的機會,老犯人們把95%的尿撒在桶里,其餘的故意撒在桶外,以便欣賞新來者敢怒而不敢言的動人情景。但是這個新來者卻不僅敢怒而且敢言——這也很好或者更好,這不見得不是枯燥的時間裡一個改善口味的良機,七個人立刻向他圍攏過來,臉上掛著興奮的微笑,那樣子就像百無聊賴的孩子發現了一隻新穎的玩具……平素的屈辱蓄積成現在的發泄,以往的壓抑變成了此刻的手癢難耐,十四隻老拳不由分說兜頭蓋臉朝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雛兒打來,很快就把他的鎖骨大致變成了三塊。我感到這個新來者有一雙天真而驚奇的眼睛,他就是WR他倒在牆角里嘴上都是血,但渾身的疼痛並不如眼睛裡的惶惑更為劇烈……

    我聽人說起過牢房裡關於床位的故事,那其實是關於地位和權利的故事。牢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緊挨窗口的地方是八個床位中最舒適的床位,離尿桶最遠,白天可以照到太陽,晚上可以望見星星,有新鮮的微風最先從那兒吹來,那是八個人中“頭兒”的床位。當然,這個床位的意義主要不在於舒適,(到底它能夠舒適到哪兒去呢?)而在於對比其他七個床位的微弱優越,但這點兒可憐的差別一樣可以標明尊卑貴賤,一樣可以啟用為權力和服從的象徵——誰占據了那個床位,誰就可以在看守之外頒布這間牢房裡的法令。也許它最美妙的意義還在於:誰占據那個床位並不由看守決定,而要由囚徒們認可。看守的決定在這個故事裡是一句廢話,除非看守永遠看守著他的決定。看守可以懲罰那個“頭兒”,但無法罷免那個“頭兒”,久而久之看守也就不去自尋煩惱。看守的命令於此遭到輕蔑這裡面帶著反抗的快慰,同時,囚徒們的意志得以實現這裡面包含著自由的驕傲。但是,要得到那個位置,靠什麼呢?我聽說在某個犯人到來之前,主要靠的是拳頭,是亡命之下的勇猛。但我聽說有一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到來不久,靠心計,靠智謀,很快便從挨近尿桶的位置換到了緊挨窗口的位置,而且一當他得到了這個位置他就廢除了這個位置。當然他不能在空間中把這個位置取銷,他廢除這個位置的方法是宣布:這個位置由八個人輪流占有!我想像這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WR。

    我聽說過男犯人們渴望女人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人說:“牢牆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並不止於太陽、月光和微風的來臨,從那兒還可以望見遠處田野里的一個女人。”春天,小窗外是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晨風和朝陽里新鮮的綠葉牽連起伏鋪地接天,天空浩翰無涯靜靜地沒有聲音,燦爛的雲彩變幻不住,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女人走進畫面,像一條鮮活自由的魚在那綠浪里游。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座房子,很小很縹緲,那女人想必就是從那兒走來的。八個腦袋擠在窗口十六隻眼睛早已等在那兒,屏息靜氣地張望,看她走來,看她鋤地,看風吹動她的衣裳,八張嘴緊閉著或微張著,盯著她衣裳里沉甸甸顫動的胸脯,盯著她彎下腰時脹鼓鼓的臀部,想遍她美妙身體的各個部分。日頭慢慢升高,那女人忽然扔開鋤頭走到綠葉濃密的地方雙手伸進腰間動了幾下然後蹲下去,講這個故事的人說:“她蹲下去你懂嗎?她蹲下去到她再站起來,那窗口裡響起一陣發情的公狗一般的呻吟。”日在中天時,田野上又來了一個人,一個男人,那女人的丈夫,那男人來了挨著那女人坐下,兩頂糙帽下面他們吃喝談笑,吃喝談笑差不多半點鐘。“這半點鐘,”講這個故事的人說,“那窗口裡she出的目光簡直能把那個男人燒死。”“別講了。”“不,你聽下去。”那饑渴的目光,無奈的十六隻眼睛,望著天上,那兒飛著一隻白色的鳥,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朝著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飛,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田野上男人和女人忽然不見了。”那男人一把摟過他的女人倒在綠葉里,那一團綠葉簇簇地響,浪一樣地搖盪不止。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那窗口上呢,一隻眼睛也沒有了。”那窗口裡面,和外面的天空一樣寂靜,直到深夜才響起夢中的哭聲……向日葵長高了,越來越高了越來越看不見那個女人了,那時窗口裡的日子倒要平靜一些,八個人的心緒倒要安逸些。我想,這八個人中有沒有WR?我希望他不在這裡面。講這故事的人說:“後來有一天,八個人中的兩個得到一個機會走近了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兩個人拉著糞車走過那座房子,他們停下來想把那女人看看清楚,那女人不在家,柴門半掩院子裡沒人,但院前晾曬著花花綠綠的女人的衣裳,他們慌慌張張拿了一件就跑。不,他們當然不是因為缺一件衣服。講這故事的人說:“那天夜裡,八個人輪流吻著這件衣服,有人流著淚。”他們聞著那件紡織物,聞著那上面的女人味兒,人的味兒,人間的昧兒,聞見了地平線上那座房子裡的味兒,聞見了自由的味兒……他們知道這東西藏不住,天亮時他們把它撕開,撕成八塊。講這故事的人問我:“你猜,他們怎麼著?”“怎麼?”“吞了。”“吞了?”“每人一塊把它吞進了肚裡。”“哦,別說了。”我立刻又想起了WR,我想那八個人中沒有他,我希望沒有他。我說:“不可能。”“你不信?”“不,我不是指的這件事。”“你指什麼?”我對自己說:那不是他,那裡面沒他,沒有WR。我常常想起這個故事,對自己說:WR不在那八個人裡面,不在,他不在那兒,他在另外的地方……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我的希望。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73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