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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醫生沉默良久,忽然靈機一動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韻事:人為什麼可以創造,而機器人只能模仿?因為欲望!F醫生擊額頓足,奇怪自己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地夢想、創造,而機器人沒有欲望,所以它沒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為它設計的一套夢境。醫生心裡一驚,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毀於一旦了:是的,欲望這東西,怕是不可人為的,人既不可以消滅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設計它,因為它不是有限的夢境,它是無限的夢想呀!

    如果是3,殘疾人C肯定被一語擊中要害,一時無言以對。

    F醫生接著會問:“你還在夢想著一個女人,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問:“你仍然懷有性愛的欲望,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說:“那麼,你就沒理由懷疑你愛的權利。”

    C默然垂淚。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這樣說。

   

    F醫生接著會對坐在輪椅上的C說:“那麼你就會發現你並沒有喪失性愛的能力。”

    “你相信嗎?”殘疾人C說,“你真的這樣相信?”

    “如果觸動不能使他勃然迸發,”F醫生說,“毫無疑問,夢想可以讓他重新昂揚激盪。”

    120

    我記不清C是怎樣成功的了。記不清那傷殘的男性是怎樣甦醒,或者,近乎枯萎的現實是怎樣又瘋狂入夢的了。

    但絕不是因為什麼高明的技巧,而是因為一個細節。不期而來的一個細節掀動了無邊的夢想。不期而來,但是如期而至。具體那個細節,難於追憶。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的舉動,隨心所欲無遮無攔,如同時光一樣坦然,像風過林梢一樣悠緩但又迅猛。

    那是不能設計的,不能預想,那不是能學會和掌握的。不是技術,因而不能操作。想到技術,想要依靠技術,那就完了。他的傷殘使他不能經由觸摸而進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

    直接走向性,C不行。  

    那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也許是在鏡子裡,也許是在燭光中,冷漠的紡織物沿著女

    人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那是一片夢境。渴望已久,渴望干年。男人顫抖著撲進那片夢境,急切地看那現實,驚訝而焦灼地辨認:她豐盈的胸,她光潔修長的腿,肩膀,腰腹,動盪的雙臀向中間隱沒,埋藏進一道神秘的幽谷……哦,男人知道那是女人的召喚,是她的允諾……

    可是,C不行。面對女人的召喚,他渾身發抖,但是,不能回應。觸摸不能使他迸發,不能,只能更加使他焦灼、驚駭、恐懼。那花朵不能開放。

    他干年的渴望竟似無從訴說。就像丟失了一種性命悠關的——語言。

    深不見底的黑暗飄繚不散,埋沒了那種語言。近乎枯萎的現實,依然沉寂。

    現實不能拯救現實。那近乎枯萎的現實不能夠指望現實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夢境。正如詩人L所說:夢境與夢想,並不等同。

    我懷疑那性命悠關的語言是否還能回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懷疑,C那天賦的花朵是否還能開放。  

    她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輕說。她撫摸他的枯萎的雙腿、消瘦的下身,看著那沉垂的花輕輕說:“這不要緊。”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便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鐘嘀嘀噠噠,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傷殘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要在遼遠的夢想里,才能找回他的語言。直接走向性只能毀掉無邊的夢想。那夢想在等待自由和平安的來臨,那夢想要靠一個細節的催動。

    要靠,凝望。

    不,並不是目光的凝聚,並不是注目於現實或拘泥於夢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擴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進遙遠和悠久,是等待目光從遙遠的地帶一路歸來,心神從悠久的時間裡回首現在……那凝望里,現實會漸漸融化。

    那凝望里,是教人入夢的萬語千言。

    女人從幽暗中走出來,走進燭光,並不把那些紡織物披掛起來,步態悠緩但周身的肌膚坦然流蕩。那是一種訴說:在這兒,不用防備。  

    女人在燭光中漫步,身影輕捷,繞過盆花,光光的腳丫踏過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牙一個發卡推進鬢邊,安詳如平素地梳裝打扮,那是一種訴說:這兒,你看這兒,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呀這兒沒有別人,這兒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點兒都不怕,你儘管那樣驚訝地看我吧,痴迷地看我吧,懷著無邊的欲望看我吧,你不是別人,你和我再不是別人。

    女人坐下來,坐在地毯上抱攏雙膝,自由自在像一個孩子,不知危險的孩子,入神地看那一點燭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吸吹動它了,四壁光影搖動,她可能在想,在問:那麼這是在哪兒?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這就是我夢想的地方,這就是夢想的時間,是我夢想中的生命。

    燭光里,女人的肩膀微微地聳動,潔白的光芒輕輕地喘息,把烏黑的長髮從胸前撩開,鋪散向脊背鋪散向腰間,跪起來,吹滅燭火,跪著,看一縷細煙裊裊飄散。然後她走向窗口,拉開窗簾,讓淡淡的月光從容地進來,讓微拂的夜風平安地進

    來,讓鋪向遠方的萬家燈火呈現眼前,我想那是在說:我們還在人間,但我們不再孤獨,世界依舊,但這是不再孤獨的時候。

    女人光潔的背影伏在窗台上,有節奏地輕輕晃動,星空和燈火時而在她的肩頭隱沒時而在她的身旁閃現,她心裡大概有個旋律,光光的腳丫踏著節拍,踏著一個隨意的旋律。她認真地看著窗簾上的一個洞,那是男人抽菸時燒的,她看著那燒痕,像個專心閱讀的孩子,專心地閱讀竟至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肌膚處處都在蕩漾,我想那是說:此時此刻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此時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間那就是你和我呀……  

    那時,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仿佛風吹糙動,近乎枯萎的現實里有了蓬勃的消息。

    那時殘疾人C看著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的裸體,不,那絕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麼雕塑,那僅僅是真實,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貴而是溫馨的平凡,是親近,是一個女人鮮活的肌膚,有折皺,有彈力,還有硌痕,在靜謐的夏夜裡,那是天宇中亘古流涌的欲望在地上人間凝聚而成的殘酷和美麗……

    然後一個細節不期而來。那個細節,如期而至。

    那是什麼呢?只能記得,是一個不假思索的細節轟然觸動了萬縷生機。

    也許是無拘的話語越過了禁忌,也許是無忌的形態擯棄了尊嚴,也許是不小心輕蔑了人間的一個什麼規矩,一種在外人面前不應該有的舉動,一個促不及想的呈現,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耐不往的笑聲,多少帶著狂盪和放肆猝然降臨……多麼美好的一個不小心哪!那是一個象徵:一切防禦都在那一刻徹底拆除,一切隔離驟然間在世界上崩塌,無需躲藏也無處躲藏,沒有猜忌也無需猜忌,不必小心,從此再不需要小心,從此我們就呆在這不小心裏面,不小心得像兩個打翻了人間所有規矩的壞孩子,浪子,我們是死也不回頭的浪子,我們就是江湖大盜我們就是牛鬼蛇神,肆無忌憚放浪不羈或者你就管那叫作yín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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