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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次F醫生的臉色又變得慘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糙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仍然/空留著一個位置/……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煙。三支煙相繼燃盡之後,F說:“你認為像這樣的話非要說出來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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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經把一生的話說了90%,餘下的話大致上只屬於醫學了。
在最後與N分手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數不清的夜晚,F醫生只是流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管N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我什麼都不怕,N說,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N說,我不都怕……N 從窗邊,從夜風吹拂著的一盆無花的綠葉旁走過來,來一條對角線,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說,只要你堅持,我相信我們沒什麼錯兒,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N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
……N從那座古祭壇的石門旁轉過身,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翻動著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他的膝蓋蹲下與他面對面……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你的父母,N說我一向尊敬他們我多麼希望我能愛他們,但是……
……N的腳步聲,N和F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也沒有感覺……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N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只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N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可能錯,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愛……
……N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裡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書桌上,燈下,有N寄來的一封信
……N說,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N走在前面,沿著那座古園荒圮的圍牆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攢動的肩膀時隱時現,然後她轉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著他也停下,看著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頭的那塊淒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N說,你曾經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N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愛成為錯誤?N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隨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證……N走進星空下清冷的糙地,糙地上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大銅鐘,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裡身上爬滿了綠鏽,常有養蜂人在那兒逗留,在那兒布下蜂箱,搭起帳篷,N遠遠地望著那座大鐘的影子,坐在糙叢中,等著他走來,等到聽見他在她身後站下,很久……N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N說,如果我父親的罪孽註定要剝奪我,N說至少我不想讓它再剝奪你,走吧你去蘇聯留學吧N說,我不想損害你父母為你安排的錦繡前程,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的證明……
……N站起身,走開,走一條對角線,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寧靜的無花的綠葉,走到窗口旁……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只要是真實的那至少還是美的,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我只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青年F開始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或者並不都是為了說的。整個晚上他都像個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肆無忌憚地用手背抹眼淚,哭得盡心盡意津津有味,仿佛萬事大吉他單是為了享受這最後的自由哭泣而來。N恨不能揍他。N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這句不甚通順的話,說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語或偶然與某種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淚至此終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時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然後他緩緩轉身,離開,再沒回頭。路上,他的頭髮開始退色。
F用眼淚所演算的一道難題是:如果他立刻宣布與N 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動;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再與N 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可能還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憑習慣邁動著腳步,心中再無所念,但回到家時已是兩鬢斑白。他的母親看見他,先是問:“喂,這位同志您找誰?”繼爾大驚失色地喊道:“天哪你這是怎麼啦?快看看你的頭髮!”他一言不發,走進臥室納頭便睡,鼾聲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親、父親、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時就來看他一次,每一次都驚訝地發現他的白髮又添了許多。後半宿,全家人就圍定在他的床邊一籌莫展地看著他,流著淚,屏住呼吸,看著他的頭髮分分秒秒地變化,竟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變白。就這樣,一夜之間青年F的一頭烏髮蹤影不留。黑夜開始消退時F醒來,一家人從他的床邊緩緩散開,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貼牆根站下,心驚膽戰地看著那一團白髮,不知它最終還會變成什麼。F起床、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團遊動的白色四周無聲地擴展。母親最先看出那變化已經結束,至少已經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牆角試圖把鏡子擋住。F從大夥的神色中知道必是自己的頭上出了什麼問題,他請母親讓開。鏡子裡,F的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在黑夜與白晝的銜接處像一團自由燦爛的冰凌。
窗外的晨烏像往日一樣聲聲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日一樣,從寂暗中壯大,漸漸地喧囂。而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個世界上N再也見不到往日的F了——那一頭茂盛的白髮呀,“縱使相逢應不識”!F鎮定得如同換了一個人,對著鏡子把那頭白髮翻看了一遍,仿佛對它們白得如此徹底感到滿意。“孩子,”母親終於說,“你是不是去看看醫生?”“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醫生,”F說,“有時候頭髮和心臟一樣都不是一個醫學問題。”父母愣愣地站著,好像並沒有聽懂他的話。F又說:“不過你們的帳我已經還清,以後你們再犯心臟病那就只是個醫學問題,與我的前程無關了。”說罷,他梳理一下滿頭的白髮,有條不紊地走出家門。從此F醫生的血液漸漸平靜,他不僅沒去蘇聯留學,以後的二十多年裡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兒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條流量均勻的小河,任兩岸喧鬧抑或荒疏,無喜無怨不驚不廢一年四季以同樣的速度耐心地流淌,流經在醫院與家之間。不久之後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約就是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生命中不再會起什麼波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