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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等嗎?那你為什麼苦苦地拋棄這一個,又苦苦地追求那一個?價值,可不是嗎?否則你根據的是什麼?你的愛與不愛,根據的是什麼東西?或者,源於什麼?

    Z為什麼這樣吸引我?Z的堅強?機智?才華?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漢的氣質?孤獨卻又自信,把軟弱藏起來從不訴苦?甚至做愛時天賦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嗎?是,又不是,說不清,那是說不清的,只能說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嗎?——O沒有回答。她愣著,她不想搖頭,又不能點頭。

    但不管是什麼吧,不管你的取捨多么正當、甚至正義吧(你愛堅強的不愛怯懦的,愛美麗的不愛醜陋的,愛聰明的不愛愚蠢的,愛性感的不愛委頓的,愛善良的不愛邪惡的……),那取捨都意味了差別,價值的或價格的差別,而非平等,絕非平等!可人是多麼渴望被愛呀,每個人、每一顆心都是多麼需要愛呀!任何人都是一樣、都是多麼期待被愛呀!怎麼辦呢?你要愛你要被愛你就要變得可愛,你就不能是個白痴,不能是個傻瓜,不能是個無能的人或者不會做人的人,不能在那註定的差別中居於弱端,所以你就必須得像Z說的那樣實現你的價值,儘管你喊著累呀累呀活得是多麼多麼累呀,可是還得去落實你的價值——打起精神、硬著頭皮、不畏艱險地去展示你的價值。公鹿展示它們犄角的威武,雄鳥展示羽毛的艷麗。在人,那就叫作事業、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漢,當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迴著表現於你的性格、相貌、風度、意志和智慧。你不會愛一個白痴,尤其誰也不願意作一個白痴,這裡面有人們不願深問的東西,人們更習慣躲閃開這裡面的問題,但每一個人都會暗自慶幸他不是那個白痴。  

    這又讓我想起“叛徒”,想起人們對一個叛徒的態度,和對其中深埋的問題的迴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園裡問過F:“是不是,醫生?是不是這樣?”

    F能說什麼呢?如果他在寫作之夜是一個我所希望的老實人,在那座古園裡他又是一個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樣回答O呢?

    F肯定會說:“不錯,這是事實。”

    他可能還會說:“不這樣又怎樣呢?否則物種就會退化,人類就會怠墮,創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過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鳥在,它們展示素樸、溫情和愛戀。幸好有女人在,她們證明愛情的重要,她們把男人召喚回來,把價值從市場和戰場上牽回人的內心。威武和艷麗都是需要的,男人創造的空間的壯麗,和女人創造的時間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園裡的問題,O是我寫作之夜所見的迷茫,O必定不能滿意這樣的回答。

    白楊樹在高處“嘩嘩”地響,老柏樹搖落著數不盡的柏子,柏子埋進土裡,野糙瘋狂地長大了,星星點點的小花朵——藍的紫的黃的,簇擁著鋪開去,在園牆那兒開得尤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牆而出要穿牆而去,但終於不能……O問:“可是人能夠是平等的嗎?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視、輕蔑和拋棄嗎?F醫生,您說能嗎?”……古祭壇伸展開它巨大的影子,石門中走過晚風,走過暮鳥的聲聲鳴叫,石柱指向蒼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後的光芒……O問:“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人,亘古至今,這麼煞有介事地活著到底為的什麼?”……太陽走了,月亮悄悄地來,月亮怡然升起在朦朧的祭壇上,唯聞荒糙中的蟲鳴此起彼落……O問:“這欲望興沖沖地走著跑著,醫生,他們究竟是要去哪兒?就是為了爬到恥辱之上的光榮,或者掉進光榮之下的恥辱嗎?就是為了這兩個地方?”……走上祭壇,四周喧囂的城市點亮了萬盞燈火,O知道,就在不遠的那座樓里,畫家又在揮動他的畫筆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負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來嗎?Z知道她必定回來,Z對此尤為自信……O想:“但是另一個人在哪兒?以及另一些人,在怎麼活著?光榮和恥辱各自在怎麼活著?”……星漢迢迢,天風浪浪,O在荒涼的祭壇上或者在我的心裡喃喃自語:“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世界……不過他不會想到他的,他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從來沒有……”  

    “什麼你說?你說誰?”F問。

    O已經下了祭壇,走向園門,走進萬家燈火。

    那最後一句話,我或者F醫生唯在O死後才能聽清:兩個他,一個是指她的丈夫,一個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個是指光榮,一個是指恥辱。

    208

    那園子裡有好多練氣功的人。開始時只是幾個老人,在樹下默立吐納,或逍遙漫步,期待著健康、長壽、自在和快樂。後來人就多起來,十幾人而至幾十人,幾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樹林和糙叢里,或手舞足蹈,或輕吟低誦嗡嗡有聲,繼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壇上和祭壇周圍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頭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長嘆的,也有呼號若顛的……傳說有人在那時見到了死去的親人,有人聽見了古代聖賢的教誨,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紅塵頓悟了大道,有人魂飛出殼剎那間遊歷了極樂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瘋了,瘋言瘋語地說出了一些罕為人知的秘密。

    一度,這座城市裡到處飛揚著神奇或怪異的傳聞。書攤上,介紹氣功和特異功能的書,談神言怪的書,乃至各路神醫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壽的驗方新編、消災免禍的咒語集成,大為走俏。書商們發了橫財,買了汽車和別墅。“信徒”們心癢難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於是乎各門“大師”層出疊涌,設場布道,指點迷津。修性修命逃離苦海的途徑原來很多,以致於幾天就有一種最新的功法問世。記者們忙得團團轉。老弱病殘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見救星。寺廟的香火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為各路功法無不爭相與佛門混為一談。  

    F醫生說:“不過氣功確有其神奇之處,很可能為現代醫學開出新路。”

    詩人不以為然:“怎麼神奇?能治百病,長生不老,是嗎?”

    “那倒不是,”F說,“但確實治好了很多我們治不了的疑難病症。”

    那時詩人L又不知是從哪兒剛剛回來,風塵僕僕地就來這園子裡看望F。

    F醫生說,在那園子裡還有幾個有特異功能的人。F說有個人能把一個鐵球裝進玻璃瓶里去,鐵球明顯比瓶口大,他輕易就把它裝進去,輕易又能把它拿出來。

    詩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馬上就可以得一個魔術大師的職稱了!總不至於下次我回來,正見你在街上練雜耍吧?”

    “我是親眼見的,”F醫生平靜地說。

    L不懷疑F的誠實。“但是,那個變戲法兒的傢伙一共有兩個瓶子,和兩個鐵球,”L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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