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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好,好……”
“真正的‘龍井’,今年的新茶,怎麼樣?”
“嗯,不錯……”
又找不到話題了。遠處,那幾個人的架卻還沒吵完。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在小心地躲避著一些話題,一些禁區,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所建立的規則中、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微笑里,埋藏著的或者標明著的禁區……又讓F醫生說對了: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但這樣的場合又必需得說點兒什麼。說什麼呢?切記不要犯規,主要是不能犯規,其次才是不要冷場。
酒茶上桌了。真是車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沒有冷場的威脅了。大家都像是鬆了一口氣,話題一下子變得無限多了:可以說魚,可以說肉,可以說多吃青菜對血壓以及對心臟的好處,可以褒貶烹調的手藝,可以舉杯祝酒,祝什麼呢?一切順利,對,萬事如意……可以對自己的食慾表示自信但對自己的食量表示謙虛,可以針砭鋪張浪費的時弊,可以搖頭不滿時下的物價,可以回憶孩提時的過年,可以懷戀青年時胃口的博大……但這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注意不要犯規):可以說的可以無限地說,不可以說的要囚禁在心裡,可以說的並不一定是想說的,想說的呢,卻大半是不宜說的。還有分寸,還有小心,還有戒備、掩飾、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彬彬有禮……對了,F是說:只排除平庸。F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浮雲,輕飄飄隨風而散……
日光燈嗡嗡地輕響,一刻不停。現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靜了。
L覺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反正他是一個無人管束的男人。臉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測定著距離的目光非常累,躲避著禁區的神經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樣,都很累,包括剛才那幾個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這會兒正躺在哪兒喘氣呢……
“哎,你知道張亮現在在哪兒嗎?”
好極了,又想想一種可說而不犯規的話題了。
“噢,他嘛,還是在銀行……”
“會計?”
“不,出納。每天點鈔票,不過都是別人的。”
“喂,喝呀,別光說。”
“唔——不行不行,我可沒什麼酒量。”
“開玩笑,你才喝了多少?來來,來……”
“李大明呢,在幹什麼?”
“練攤兒呢,租了個鋪面房。”
“賣什麼?”
“服裝,中藥,家具,火腿。逮著什麼賣什麼。”
“呵別,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臟。這蝦不太新鮮,湊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麼樣,你最近又寫什麼呢?”
“沒有,什麼也沒寫,嗯……”
“嘿,我剛發現,你這雙鞋不錯嘛,多少錢?”
“你給開個價?”
“二百……嗯,……二百五!”
“賣給你。”
“一百九?”
“五折賣給你。”
“什麼?!”
“八十。”
“胡說,不可能!”
“處理的,最後的兩隻都讓我買來了,一隻42號,一隻43號。”
這回可以多笑一會兒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辭了?不行,這麼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適……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點兒湯?”
“湯?好吧湯……唔——夠了夠了。”
“據說今年夏天會更熱,你們沒裝個空調?”
“是,是拉算裝一個。”
“聽說何迪已經是局長了,是嗎?”
“不錯,那傢伙是個當官的料。”
“楚嚴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
“幾年前在街上碰見過他一回,他和幾個人一起辦了個心理諮詢中心”
“是嗎!他不是學獸醫的嗎?”
“改行了,他說他早改行了。嘿,你怎麼又抽?第幾支了?”
“最後一支。”
“楚嚴那傢伙盡歪的,有一陣子老給人家算命,見誰給誰算。”
遠處車站的鐘聲又響了。可以了吧?也許可以告辭了吧?
“吃點兒水果吧,L?”
“呵不,廁所在哪兒?”
詩人在廁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無論如何還是走吧,否則非累死不可。詩人在鏡子裡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沒什麼不當的地方:但是這個人是我嗎?你是誰呢?是那個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嗎?是那個從荒原里走過來從死的誘惑里走過來的人嗎?你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樣一場客客氣氣的相見?等了多少年了呀,晝思夜夢的重逢,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和聽這些話嗎?是呀是呀,F醫生早就對你說過:這麼看重實現,L,你還不是個詩人……
“怎麼,你要走?”
“真抱歉,我還有些事。”
“那怎麼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飽了,真的飽了。”
“那,再坐一會總可以吧?”
“是呀,別吃飽了就走哇。”
好像沒有推脫的理由。雖然是玩笑,但吃飽了就走總歸不大合適,這兒畢竟不是飯館。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尋找話題。
從剛才的算命說起,說到手相和生辰,說到中國的“河圖”和“洛書”,說到外國一個叫作諾查丹瑪斯的大預言家,說到外星人,說到宇宙的有限或無限……L幾次想走但還是沒有走,又說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說到人體特異功能,說到有人可以隔牆取物,有人能夠穿門入室,說到二維世界、三維世界、四維世界,說到空間和時間……L想,不走就是為了說這些事嗎?又說到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說到天堂,說到了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級的智慧……
“更高級的智慧又怎樣呢?”這時候女主人說,表情忽然認真起來。“無所不能嗎?在他們那兒,就沒有差別了嗎?”
兩個男人都搖頭,無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個朋友約好了,我得去……”
“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