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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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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種方式。屬於C的方式已經在第二章里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於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於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里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麼,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這就是屬於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里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裡。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呵,還……還可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麼。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抖。“我想現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麼是行嗎?“當然,你要是現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們等你。”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仿佛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
“呵……謝謝。”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里都只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呵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該是朋友。”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餵——!”
“呵,我聽著呢。”
“我覺得,我們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的距離。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得行嗎又應該是什麼呢?
“呵,當然。”
“太好了,謝謝。”
謝謝?怎麼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七點。”似乎別無選擇。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鐘實現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鐘破滅?朋友行嗎謝謝準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種恍惚什麼也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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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鐘,詩人L走進了F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於是L走進了F對於重逢的第五種設想:她恰好在陽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陽里,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後沖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仿佛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時。”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
“你好。”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裡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
“抽菸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呵,他的心臟不太好。”她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臟,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干涉。F還說什麼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並不可笑,雖然L心裡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你算湊合吧。”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麼,靠那支香菸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簾,窗簾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裡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備好嗎,看來怎麼準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境統統忘掉得乾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麼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麼?”
終於抓來一個應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