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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蟲鳴,一點兒也沒有了。敵人近了,她知道。我相信那時候她未必是一個革命者,在那個時間裡她只是一個戀人,一個熾烈的戀人或者:一個,瘋狂的詩人。

    槍聲響起來了,乒桌球乓四周都響起了槍聲,有些子彈呼嘯著從她的頭頂上飛過,穿透葵葉,折斷葵杆,打落葵花……她竟一點兒也沒怕,又跑起來,在月光下掀動得葵葉也在呼喊:“等等我,你等等我呀,我在這兒你拉我一把呀……噢,你慢點兒吧,我跑不動啦……不不,我不用你背我,不,我不用,我還行…·』·”喊聲並不擴大,並不擴大到讓遠去的男人聽見,只喊給來近了的敵人聽,為敵人指引一條迷途,指向一個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到底是什麼方向,沒時間去想,她滿懷激情地跑,跑在皓月星空之下,跑在綠葉黃花之中,跑在詩里,她肯定來不及去想:這也許真正是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從此數十年天各一方……

    我的想像可能太不實際,過於浪漫。成為叛徒的道路與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樣,五光十色奇詭木羈,可以想像出無窮無盡罌竹難書的樣式。但這些故事,結尾都是一樣,干篇一律。詩情在那兒註定無所作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給想像力留出任何空間。那兒不再浪漫,那兒真實、堅固,無邊的沙礫或者高高的井壁而已。從古至今,對於叛徒,世界沒有第二種態度,對叛徒的歸宿不給予第二種想像。一個叛徒,如果不死,如果活著,除了被干夫所指萬人唾罵之外沒有第二種後果。人們一致認為,叛徒比敵人更可怕,更可憎惡,叛變是最可恥最可卑視的行為。對此,全人類的意見難得地一致。自從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我回復一日地看它,一天又一天地走向它,試圖接近它,諦聽它的深處,但除去對叛徒的看法,迄今我沒有發現再有什麼事可以使全人類的意見如此統一。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持不同意見者,包括叛徒本人。所以,葵林深處那個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有第二種繼續。就在她激情滿懷,在葵林里說著跑著喊著伸開雙臂興風作浪之時,她已經死了。即便她不被敵人殺死,也不被“自己人”除掉,她也已經死了,在未來的時間裡她只是一個叛徒,一個可增可惡可恥的符號,一種使英雄豪傑志士仁人得以顯現的背景比照。未來的時間對於她,只是一場漫長的彌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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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人審問她,嚴刑拷打她,必然如此。聽起來簡單,但那不是電影中的模仿,是實實在在無止無休的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的刑法,不讓你死咬讓你受的刑法,讓你死去活來,讓你天賦的神經僅僅為疼痛而存在。刑法間歇之時,進化了億萬年的血肉細胞盡職盡責地自我修復,可憐的神經卻知道那不過是為又一次疼痛做的準備。疼痛和恐懼證明你活著,而活著,只是疼痛只是恐懼,只是疼痛和恐懼交替連成的時間。各種刑法,我不想(也不能)—一羅列,但那些可惡又可怕的東西在人類的史料中都有記載,可以去想像(人類在這方面的想像力肯定超過他們的承受力,因為這想像力是以承受力所不及為快意的),可以想像自己身歷其一種或幾種,尤其應該想像它的無休無止·,…·

    也許,敵人還要當眾利光她的衣裳,讓她在眾人面前一絲不掛,讓各種貪婪的眼睛狠褻她青春勃發的骨肉。、但這已不值一提,這與其他刑法相比並無特殊之處。狠褻如果不是經由勾引而是經由暴力,其實就只有很褻者而沒有被狠褻者,有羞辱者而沒有被羞辱者。

    也許,獄卒們在長官的指使下會輪jian她?也許會的。但她無力反抗無法表達自己的意志,在她,已經沒有了發任。她甚至沒有特殊的恐懼,心已僵死心已麻木,只有皮肉的疼痛,那疼痛不見得比其他刑法更殘酷。她不知道他們都是誰,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差別,甚至辨認不出周圍的嘈雜到底是什麼聲音,身體顛簸、顛簸……她感到仿佛是在空茫而冷徹骨髓的大海上漂流……所以對於她,貞操並沒有被觸動。  

    暴行千篇一律。罪惡的想像力在其極端,必定千篇一律。

    (未來,我想只是在未來她成為叛徒之後,在生命漫長的彌留中,她才知道更為殘酷的懲罰是什麼。)

    在千篇一律的暴行中,只有一件獨特的事值得記住:她在昏迷之前感到,有一個人沒有走近她,有一個獄卒沒有參加進來,有個身影在眾人狂暴之際默然離開。她在昏迷之前記住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先是閉上,然後擠出人群,在扭歪的臉、赤裸的胳膊、腿、流汗的脊背、和狂呼怪叫之間擠開一條fèng隙,消失不見。(這使我想到幾十年後,少年Z雙唇緊閉,不聲不響地走出山呼海嘯般狂熱的人群時的情景。)

    127

    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有過一段英勇不屈的歷史。

    在那段時間裡,家家戶戶不大在意地撕去了幾頁日曆,葵花子多多少少更飽滿了一些,氣溫幾乎沒有變化,葵花林里蜂飛蝶舞,昆蟲們晝夜合唱激情毫不衰減,但她,在那段時間裡仿佛度過了幾個世紀。

    我們可以想像她的煎熬,想像的時候我們順便把身體在沙發上擺得更舒服些,我們會憤怒,我們會用顫抖的手去點一支煙,我們會仇恨一個黑暗的時代和一種萬惡的制度。我們會敬佩那個女人,但,這是有條件的。如果葵花子多多少少飽滿了一些之後,那女人走向刑場英勇赴死,那幾天的不屈便可流芳百世,令我們感動令我們緬懷。但如果氣溫幾乎沒有變化,那個女人終於經受不住折磨經受不住死的恐嚇而成為叛徒,那幾個世紀般的煎熬便付之東流在歷史中不留任何痕跡。歷史將不再記起那段時間。歷史無暇記住一個人的苦難,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和欲望才是歷史的主人。  

    歷史不重過程,而重結果。結果是,她終於屈服,終於說出她並不願意說的秘密,說出了別人讓她知道但不讓她說的那些秘密。她原以為她會英勇不屈到底,她確實有過那麼一段頗富詩情畫意的暫短歷史,但酷刑並不浪漫,無盡無休的生理折磨會把詩情畫意消滅乾淨。

    何況世界還備有一份過於刁鑽的邏輯: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殘暴就沒有意義了;殘暴之所以還存在,就因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聽說,什麼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欽佩他們的同時膽戰心寒。在殘暴和怯弱並存的時間,英雄才有其意義。“英雄”這兩個字要保留住一種意義,保留的方法是:再創造出兩個字——“叛徒”。

    她成了叛徒。或者說,成了叛徒的一個女人恰好是她,是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這使另外的人,譬如我,為自己慶幸。那些酷刑,在其滅亡之後使我憤怒,在其暢行時更多地讓我慶幸——感謝命運,那個忍受酷刑和那個忍受不住酷刑的人,剛好都不是我。

    幾十年中很多危險的時刻,我記得我都是在那樣的慶幸中走過來的。比如在那個八月我的奶奶被送回老家的時候,比如再早一些,當少年WR不得不離開母親離開家鄉獨自去遠方的時候,我就已經見過我陰雲密布的心在不住地慶幸,在小心翼翼地祈禱惡運不要降臨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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