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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死了就該有他的名字,沒有他的名字就說明他並不在那條船上。”後來母親對爺爺這樣說。

    “誰呀?媽。你說的是誰呀?”三歲的男孩兒在一旁問。

    “你父親。”母親說:“你的爸爸。”

    “我爸爸?”

    “對。他活著,你爸爸他肯定還活著。”

    “什麼是活著?”兒子問。

    母親便抱起他,親吻他。母親的眼淚流到兒子的臉上,仿佛活著倒是一件更需要流淚的事情。

    爺爺一言不發。

    那時Z已經跟隨母親到了北方,和爺爺住在一起。

    61

    是爺爺不斷寫信要他們去的。爺爺的信一封封寄到南方,要母親帶著兒子一起到北方來。爺爺說他一個人也孤獨寂悶得很,爺爺說“你們母子倆也一定過得很艱難”,爺爺說他老了,故土難離,“你們來吧,到北方來我們一起生活”。爺爺的信里說,他已經棄政從農,他決定棄政從農倒主要不是局勢所迫,而是這麼多年黨黨派派見得多了,累了,也膩了,且自覺身心俱老,昏聵無能,礙手礙腳的跟不住cháo流了。爺爺在信里說,自幼讀陶淵明的詩,到了這把年紀方才體會了“采jú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寬坦清靜的真境界。爺爺的信里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爺爺說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頻爭,無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誰不說著天下為公,可天下幾時為公過呢?英傑豪勇,偉略雄韜,爭為天下君罷了。為天下君何如“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朴。”爺爺說,思來想去,莫若退隱歸耕。爺爺信中說:他再沒有什麼親人了,若能與小孫孫在一起,終日為嬉為戲,也就可以無憾無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以後有過一次機會,母親把這些信拿給Z的叔叔看,想讓他知道爺爺的心態。叔叔看罷那些信,勸母親不必擔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掃視一遍,笑笑說:“他發泄發泄不滿罷了,無非說明了一個階級的窮途末路。”叔叔說,像爺爺這個年紀,真要他脫胎換骨也不可能。叔叔說:“別讓孩子受了他的影響,這倒是大事。”

    爺爺在國民黨政權中作過什麼官?不詳。他要麼是作過很大的官,大到解放軍來了也不殺他,殺了反而影響不好;要麼就是官職太小,小到不足為患,小到屬於團結教育之列。但據其信中“退隱歸耕”一節推斷,他也可能是起義人員,並在新政權中應邀占一個體面而閒適的職位。

    叔叔卻是共產黨的人,一個老黨員,我們常說的老革命。但這個人在我的記憶里勿寧說是個概念。在我從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個肅穆、高貴的概念,崇敬之心賴以牽動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苟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里。然後不知何時,我記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卻從那片概念里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見他從那消失的地方活脫出來。若使他從一個概念中活脫出來,他就不見得還是他,不見得單純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現好幾個人的形象,並且牽繫著很多人支離破碎的故事。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寫進這篇小說的時候,那些人都還在,他們都還活著,在半個多世紀的風雲變幻中變動著心緒和情感,以不同的方式度著晚年。他們當中的一個,隨便誰,都讓我想起並且決定寫下Z的叔叔。他們當中的故事,隨便誰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繼續。  

    Z的叔叔高中沒畢業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歲,正逢學cháo,他不僅參加了而且還是一方學生的領袖,學cháo鬧了五、六個星期,鬧到他被開除學籍,鬧到他與Z的爺爺同時宣布廢除他們的父子關係,鬧到官府出動警察鎮壓並通輯捉拿幾個鬧事的頭頭兒。通輯捉拿的名單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哥哥(z的父親)協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勢垂危的母親,之後,哥哥想辦法給他弄了些錢,瞞著家裡所有的人送他走了。“你,想到哪兒去呢?”“找共產黨。”“他們在哪兒你能知道?”“哪兒都有。哥哥咱們一起走吧,你那些報紙那些新聞不過是幫他們欺騙民眾罷了。”哥哥再次闡明了自己一個報人的神聖職責和獨立立場,兄弟倆於是在午夜的星光下久久相對無言,繼而在夜鳥偶爾的啼鳴中手足情深地惜惜而別,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這情景當然都是我的虛擬,根據我自幼從電影和書刊中對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62

    我們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設想中走過的。在一個偶然但必需的網結上設想,就像隔著多少萬光年的距離,看一顆顆星。

    63  

    幾十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出一件事,成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48年末,大約與Z的父親離開這塊大陸同時,Z的叔叔在解放軍全面勝利的進攻途中,特意繞道回家看過一次Z的爺爺。他在家只呆了一宿,關起門並且熄了燈,據揭發者說,他和他的反動老子嘁嘁嚓嚓一直談到天亮。“對,就是他,就是他!”揭發者後來跳上台繼續揭發說,“我認得出他,他現在老了,長得越來越跟他的反動老子一模一樣。他是個叛徒!他必須老實交待他都跟他的反動老子說了什麼,他都向敵人泄露了我們的什麼機密!”造反派們憤怒地呼喊口號:“老實交待!老實交待!打倒內jian!打倒叛徒……”一些虔誠的保“皇”派如夢方醒地啼哭,形勢跟當年鬥爭土豪劣紳異曲同工。揭發者受了鼓舞,即興地寫意了:“他和他的反動老子密談了一宿,然後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後牆溜跑了。”台下群情激憤,數不清的胳膊和拳頭一浪一浪地舉起,把一句反詰語喊出進行曲般的節奏:“中國有八億人口--!”“中國有八億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鬥行麼--?!”“不鬥行麼……行麼……行麼……行麼……?!”我曾經坐在這樣的台下。我曾經擠在這樣的人群中,伸長著脖子朝台上望。皮帶、木棒、拳頭和唾沫,劈頭蓋臉向著一個老人落下去。我曾經從那樣的會場中溜出來,惶惶然想起我和畫家Z都可能見過的那座美麗的房子和它的主人神秘、高貴的那座房子裡優雅的琴聲是否還在流淌?但我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一個偶像是在哪一刻從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連同那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當他再從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脫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屈服,他已變為凡人,他孱弱無靠聽任造反者們把種種罪名扔在他頭上。他想反抗,但毫無反抗能力。

    Z的叔叔承認:四八年,那個深夜,他勸他的反動老子把一切房產、土地都無償分給窮人。他說他勸爺爺:“然後你不如到什麼地方去躲一躲,要不,乾脆出國找我哥哥去吧。”他說他對爺爺說:“坦率講,憑你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沒必要再來跟你說什麼。”他對他的反動父親說。“我不是為你,懂嗎?我是衝著母親的在天之靈!”z的爺爺一聲不響。z的叔叔喊:“你就聽我一句吧,先找個什麼地方去躲一躲。否則,坐牢、殺頭,反正不會有你的好!”這一下爺爺火了,說:“把房產土地平均分給大家,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沒必要逃跑!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為什麼要跑?誰來了事實也是事實!”爺爺老淚縱橫仰天長嘆:“天地作證,我自青年時代追隨了中山先生,幾十年中固不敢說赴湯蹈火捨死忘生,但先總理的理想時刻銘記於心,民族、民權、民生不敢須臾有忘,雖德才微淺總也算竭盡綿薄了。我真不懂我們是在哪一步走錯了,幾十幾百幾千年來這苦難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呀?如今共產黨既順天意得民心,我輩自愧不如理當讓賢。如果他們認為我該殺,那麼要殺就殺吧,若共產黨能救國救民於水深火熱,我一條老命又何足為借?!”文化革命中的揭發與交待到此為止。因為台下必定會喊起來:胡說!胡說!這是胡說!這是小罵大幫忙!不許為反動派歌功頌德!肯定會這樣。甚至會把那個得意忘形的揭發者也趕下去,或者也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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