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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T:
我愛你,已經很久。
愛你已經,一萬年!”
才華畢露。詩人L,我至今都認為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詩。這首詩不要有題目,不要額外再加一個名字,詩--就是它的名字。
母親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來呀,快出來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麼清楚!”
詩人揮汗如雨,浩蕩詩情一發而不可收。整整那個夏天,L都在給T寫信;或者是說這個季節,夏天這種季節,註定就是向夢幻般那個少女表達愛戀的時候。永恆的夏天,永不倦怠的愛情,在我的印象里年年如此,年年的熱戀永不消逝。夏天,是熱戀的換一種說法,毫無疑義。那些個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著燈光,星漢迢迢,萬條燈火,一點點一點點閃爍,又一點點一點點都熄滅,詩人的燈光通宵達旦。所有的夏夜裡,響著母親一遍遍呼喚兒子的聲音:“L,L,歇歇吧孩子。”“該睡啦,睡一會兒吧L。不管是為什麼,人總是要睡覺的呀。”“唉,詩是你這麼個寫法嗎孩子?奶奶當年說對了,你非毀在女人手裡不可。”詩人不停地寫。
寫什麼?一切,當然是一切。
這個城實的L,他把心裡的一切都寫在了紙上。把他的嚮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車之夜、仟悔和懺悔也不能斷絕的誘惑、美麗的和醜陋的、一切燃燒的欲望一切晝思夜夢,都原原本本寫在他的日記本上,白紙黑字、詩人相信。愛,需要全部的真誠,不能有絲毫隱瞞,他不懂得白紙黑字的危險,他還不懂得詩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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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詩寫在日記本上,這些信,不知何時寄出。L只是寫,還沒想過何時寄出。寫了這麼多,竟沒有讓他滿意的,一封也沒有。沒有一封真正值得給她看,給T看。一封一封地寫,詩人總認為自己的心還不夠坦白,還不夠率真,不夠虔誠。整個夏天,語言總不能捉住心緒,漫溢的心緒也許註定無以表達,語言總是離他的心愿太遠。因此這些信,詩人想,還遠遠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給那雙聖潔的眼睛看。L把那個本子帶在身邊,把隨時閃現的詩句記下來,隨時的靈感,隨時的夢幻,隨時的純情和慾念,迷茫和懺悔,向她訴說,向T,向那雙神聖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個信徒對著他的神父,然後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詩,一遍一遍把他的情書寫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但越不滿意。
但是有一天,詩人走進學校,忽然發現他的詩貼在牆上,L摸摸書包,那個日記本不見了。
牆根前擠滿了人,那個日記本被一頁頁撕開,貼在牆上的大字報欄里。L在發現他的詩被貼在牆上的同時發現他的日記本不見了,或者是在他發現那個本子丟失了的同時發現他的情書被公布於眾,我不記得這兩件事哪一件發生在先,也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時。同時,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同時L聽見一個聲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後是很多聲音,嗡嗡嚶嚶越來越多的聲音:“就是他呀,原來就是他呀……流氓,不要勝……”那聲音越來越響,喧囂,憤怒:“真不要臉,真不知羞恥,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真沒想到會是他……骯髒的靈魂,真是骯髒透頂,醜惡……他叫什麼……L,對對,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
我記得某一個夏天就要結束了,那一天詩人成為“流氓”。
我記得他站在人群中驚煌無措。我記得他的眼神就像個走先了的孩子,茫然四顧,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問是——那個本子怎麼會丟了的?什麼時候丟了的?怎麼跑到牆上去了?誰?誰把它撕開貼到牆上去的?是誰呢?
最後,臨時革命委員會來人把L帶走了。我看見他跟在一個臨時革命委員身後走,一邊還不斷在自己的書包里摸,把書包翻得底兒朝天想找到那個本子。當然沒有,當然找不到了。那個初戀的夏天,被人貼在了牆上……
十、白色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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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事實上,是我的那些信沒有寄出。我的那些晝思夜夢早已付之一炬。而詩人L的信已經寄出了,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莊重地像是舉行一個儀式,投進郵筒,寄給了他的心上人。
我沒有寄,我甚至沒有寫,那些和L一樣的欲望我只讓他藏在心裡。我知道真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多麼危險。愛和詩的危險。當我的身心開始發育,當少女的美麗使我興奮,使我痴迷,使我暗自魂馳魄盪之時,我已經懂得了異性之愛的危險,懂得了隱藏這真切欲望的必要。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懂得了這些事。仿佛這危險與生俱來。我只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的美麗誘人,我是多麼驚訝,我忍不住地看她們,好像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妙,發現了一個動人的方向。
那是一個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師的預備室里準備畫最後一期黑板報,這時她來了,她跟老師談話,陽光照耀著她,確實
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長長的睫毛在撫弄那一汪水,陽光勾畫出她的鼻尖、雙唇、脖頸、和脖頸後面飄動的茸茸碎發。陽光,就像在水中蕩漾,幻現出一陣陣和諧的光彩,凝聚成一個迷人的少女。她的話很少,略帶羞澀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腳尖,看一眼老師又趕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陽光。七月的太陽正在窗外焦躁起來,在沿街的圍牆上,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在濃密的樹葉間和正在長大的花叢里,陽光仿佛轟然有聲。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我的粉筆在黑板上走出“的的達達”的聲音。我漸漸聽出她是來向老師告別的,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已經畢業了,考上了中學。就是說,她要走了。就是說她要離開這兒。就是說我剛剛發現她驚人的存在她卻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兒去了。未及思索,我心裡就像那片空蕩蕩的操場了,就像那道長長的被太陽灼烤的圍牆,像那些數不清的樹葉在風中紛紛飄擺。
那空蕩蕩的操場上,有雲彩走過的蹤影。我生來就是一個不安份的男孩兒。那道圍牆延展、合抱,因而不見頭尾。紛紛飄擺的樹葉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裡。我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外表膽怯,但心裡慾念橫生。
後來我在街上又碰見過她,我們迎面走過,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仿佛密聚起來在我耳邊噪響使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我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潔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我,她帶著習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兒不梁一絲凡塵。我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裡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