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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昨天,那麼昨天你在哪兒?”母親問他。

    “在山裡。”父親說,“在大山里。”

    “還有呢?”

    “山很大,很靜,沒有人,靜得能聽見每一根糙動……”

    “後來呢?”

    “沒有人來,一個人也不來……”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有找到你,因為……”

    “月光很亮,那山里沒有人……”父親說,“我們走到一個小水塘邊,你說,我們幹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說,昨天?”母親吃驚地看他。

    “女兒說,可我們沒帶游泳衣呀!你說這兒沒有別人我們怕什麼呢?你說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光看看我們的身體。可是女兒大了你說,你就讓她自己到那邊去。我們跳進水裡,我們在水裡游,水有些涼,可我們的身體很熱我們就很想,很想親熱……可是你說別,你說這怎麼行,女兒大了她已經懂事了。可我還是想,我那時多麼想有你呀,在那山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貼緊你溫熱的身體不讓你走開,想進到你的身體裡去不再離開,可是你不來,可是你不來……你說女兒已經懂事了她就在那邊不遠……”  

    “可那是昨天嗎?”母親說,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是呵,就在昨天。我們聽著林濤,我和你,我們看著月色,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風……我說你看看你自己,從水中,從月光里,看看你是多麼動人,你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風裡你是多麼自由。我說你來呀,你來呀貼貼我的身體你看看他是多麼焦灼滾燙,他這麼盼你你怎麼不來呢?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滾燙煮開啦這樣的時候怎麼能不做愛呢?可是,你沒來,你說女兒已經長大了,你說女兒就在那邊她已經懂事了……”

    F醫生說,這在醫學上稱為“近期記憶喪失”。但通常,F醫生說,這樣的人“遠期記憶”卻保留。

    父親顧自說著:“可是女兒她懂什麼呢?不,其實她根本不懂。否則,她怎麼能把那個男孩兒給她的情書交到革委會去,她怎麼能那樣干?她不懂,那是一個男人最最誠實的時候,那是詩,是他最純潔的心愿,那也是一個人最容易受傷害的時候呀!女兒她說‘只要他改了他就還是個好孩子’,可那個男孩兒你要他改掉什麼呢?性還是愛?不,他能改掉的只有誠實,只有對人的信任,只有對人間的熱忱。女兒她還什麼都不懂呀,那個男孩兒也許因此要在心裡留下一片永遠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許別人永遠要說起這件事,用這件事來羞辱他……唉唉,為什麼,為什麼性竟會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為什麼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渴望與坦誠,竟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那些人怎麼會想到要把一個少年的詩一般的情書貼到牆上去呢?他們想幹嘛?想達到什麼呢……”  

    母親忍著眼淚,把眼淚慢慢地吸收回去,吸收進心裡。

    “你再想想,”母親說,“你也許是偶然記糊塗了,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顧自說著:“我獨自在那山里,一年又一年我看著野獸的團聚,看見狼的家園,看見水鳥談情說愛,看見雄鹿和雌鹿們的婚禮。每年秋天,山林里寂靜又燦爛,它們聚攏來,它們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現在它們走進久已盼望的歡樂,在糙地上在溪水邊炫耀它們的力量和美麗,炫耀它們的性感傾訴它們的思念,毫不掩飾它們的傾慕之情和難耐的渴望,隨心所欲地追逐、角斗、嚎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交合,虔誠而且自豪……唯獨沒有羞辱。坦蕩而平安,沒有羞辱。在它們那兒我看見從來沒有羞辱,在陽光下和月光里坦蕩地表達它們天賦的欲望,在天地之間賣弄風情,迷狂地擁有和給予,交合,交合……掏幹了自己全都交給夢想,在那樣的秋天裡它們醉生夢死,呵,那時我才發現‘醉生夢死’其實是多麼美麗的境界……我遠遠地看著它們,看著它們轟轟烈烈地享樂,自由自在地紀念自己的生命,我遠遠地看著它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禮貌,毫無猥瑣,我滿懷敬意,它們似乎也是這樣認為,它們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們更不會想到這美麗的情懷在人間的尷尬處境,它們,這些純真的造物,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可是你說‘一年又一年’,你是說“每年秋天’,”母親提醒他,“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不理睬,顧自說著:“不,女兒她還不懂。可是你也不來。你說了要來可是你沒來。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極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靜,除了我那兒沒人。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月亮又升起來,可是你沒來。你說了昨天要來可是你沒來……”

    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見到你。是他們不讓我見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沒有見到我。”

    父親顧自說著:“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來,不來跟我親熱。你在水裡游,像一隻白色的鳥在飛,那樣子又自由又放蕩,可是離我很遠,我摸不到,那樣子又美妙又殘酷,我游過去可是你又游開,我游過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兒了,依然離我很遠,總是那樣……”

    母親說:“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麼會沒來呢?我們在一起游泳不是嗎?那夜裡我們回到住所,我們不是立刻就做愛嗎?女兒累得馬上回到她屋裡睡著了,我們急不可待地就做愛不是嗎?那次多麼好,好極了,不是嗎?你是一時弄糊塗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邊,我們怎麼能親熱呢?”  

    母親終於忍不住流淚了。

    母親流著淚說:“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還很年輕麼?可是現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父親愣愣地看著母親。

    “我們都已經老了,你看不出嗎?”母親說。

    很久,父親說:“那是因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旗袍,你的頭髮高高地挽起來,挽成髻,你的脖頸就會很長,很長而且沒有皺紋。因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裡點起了蠟燭,你的影子就會跳跳蕩盪,你的眼睛就會痴迷地燃燒。因為那時下了雨,你說讓我們到外面去,到雨里去,雨水就打濕了你的頭髮,烏黑的頭髮就能貼在你雪白的身體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頭髮,你沒看見它們已經白了嗎?”

    她把白髮翻動給他看。

    他驚愕地看了一會兒,焦躁地掐著自己的額頭像似有一個問題總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楊樹,緊皺的眉頭便重新舒展開無視她的白髮了。

    這就是F醫生說的,“近期記憶喪失”,越近的事情忘記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顧自說起來,“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敲響另一片葉子。因為昨天我們在南方。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里蟲鳴唧啾,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因為那時你站在月影里,站在芭蕉下,你說‘你別動,你別過來,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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