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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是說:很可能,N與WR有過一段戀情。而在寫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實,一切可能都與真實等量齊觀。
WR的官運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過一個悖論:你是堅持你的政見而不惜遭到貶謫呢?還是為了升遷而放棄你(認為正確)的政見?任何一個高中生都能義正辭嚴地給你一個光彩的回答。可實際並不那麼簡單,WR的實際的悖論是:如果你被貶謫,你就無法推行你的政見;你若放棄你的政見呢,你要那升遷又有什麼用處?
這悖論讓WR苦惱不堪,甚至心灰意冷。這時候他才發現,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依仗權力的,權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紛繁豐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間,才從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間的生活里來。他心裡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誕感。這時候他才看見,在這喧囂的城市邊緣,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寂靜的古園。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門。落日又紅又大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走進了那園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動了。不,樹林他見得多了,比這更高更大;寂靜和荒蕪他也見得多了,比這更深更廣。他望著祭壇,他看見了祭壇上的O。
O正走上祭壇,步履悠緩,衣裙飄動,長長的影子倒在祭壇的石階上。
WR的心一陣抖:怎麼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幾年不見了,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她就來了?是她來了,還是我來了?於是WR明白,在悲哀和荒涎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都在想念著什麼了。而且,悲哀和荒誕未必全是因為那個悖論,在那個悖論之外他還聽見一個聲音在問他:你真的回來了嗎?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還是已經回到了人間?
他向那祭壇走去,拾級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裡才站下。這時他心裡一涼:原來不是她,不是O,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是N,WR以為是O。
N向他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會兒。“您是……WR同志嗎?”
WR感到一陣眩暈:她怎麼認識我?真的是O嗎?她變得這麼厲害了麼?
N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真是巧極了,在這兒碰上您。我去找過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書接待的。”
“噢,”WR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您找我有什麼事?”
“您現在有空嗎?”N問,“您要是有別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約個時間?”
“呵,沒事兒,我隨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裡問自己:O有姐姐嗎,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沒有,O是獨生女,兄弟姐妹都沒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這個陌生的女人攀談幾句,因為……因為畢竟連她的聲音也這麼像O。
“有什麼事,您說吧。”
“是關於一個劇本,嗯……我想拍的一部電影,我認為本子很不錯,但是廠領導那兒通不過。我想請您看看。”
“為什麼?什麼原因通不過?”
“也許,僅僅就因為這個題材本身。”
“什麼題材?寫的什麼呢?”
“寫一個女知青,對,所謂‘老插’,她現在已經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個孩子留在了她當年插隊的地方。”
“為什麼?”
“是個私生子。”
“噢,是嗎?孩子的父親呢?”
“不知道。據說也是個老知青。不過,現在就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這個父親在哪兒。”
“那,這個孩子現在跟著誰呢?”
“當地的一個老人。孩子生下來就交給了當地一個養蜂的老人撫養。不久他的親生父母就都離開了那兒。”
“他的母親呢,為什麼不把他接來?”
“她不承認有這麼個孩子。”
“有誰能證明這個孩子是她的嗎?”
“劇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她也是個老知青,當年和孩子的母親一起插隊,兩個人同住一間屋子。孩子的母親——就叫她A吧——當年帶頭上山下鄉,被報紙宣傳為‘知青典型’,在農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範’,當過飼養員,當過婦女隊長,當過民辦小學教師,都當得好,多次被評為‘學毛選積極分子’。A的家裡大概經濟上不寬裕,從不給她寄錢來,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儉樸,攢下錢還給家裡寄。A平時不大說笑,但是在‘學毛選講用會’上卻是滔滔不絕,尤其對一些知青談戀愛嗤之以鼻,您可以想像,當然會說那是資產階級的什麼什麼,那時候就是這樣,‘愛情’這個字眼兒差不多等於黃色。誰也想不到A會有什麼戀情。別說異性朋友,A連同性朋友也幾乎沒有,勉強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劇本的作者了。可是,一個雪夜,劇本作者——叫她B吧——睡下了很久還不見A回來,睡醒一覺還是不見A回來,B不放心,提著馬燈出去找A。伸手不見五指,遠處是大山、森林,近處是荒曠的原野,下著大雪,……B在一塊巨石旁邊找到了A,那石頭很高很大,暗紅色,有四五層樓高,在背風的這一面B先看見了一片血跡,然後看見了A,聽見A在呻吟。B嚇壞了,以為A被野獸咬傷了,舉燈細看,才發現A正在生產……您想想看,同在一間屋裡住著,B竟一點兒也沒發覺A早已懷了孕。可能因為是在冬天,人穿的衣服很厚,那地方的冬天很長。B把A和孩子都拖了回來。A本想不要那個孩子的,以為那個風雪之夜會立刻把他帶走的,可那孩子竟活下來,不哭不鬧光是笑,招人喜愛……人的生命力之強常常出人意料。B幫A瞞著這件事,瞞過眾人,但孩子的爸爸是誰A到底不說。幾天後,深夜,來了個男知青,長得高高大大,他來看孩子,顯然他就是孩子的父親;B不知道他的名字。過了幾天,仍然是個大雪紛飛的晚上,這男知青和A一起抱著孩子走了,據A說是交給了一個好心人——一個養蜂的獨身老人。此後不久就開始招工了,A應招去了很遠的南方,再沒回來過。又過了一些日子,聽說那個男知青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兒。他們走後,B在那個養蜂老人那兒見過一個男孩兒。再後來,B也離開了那兒。幾年後B回去看望插隊的那個地方,又見過那孩子,已經三、四歲了,跟著那個養蜂的老人住在樹林中的小木屋裡。B有一天在城裡碰見了A,這又是幾年後了,A和B都回到了故鄉。B對A說起她見過那個孩子,說起那孩子已經長得有多高了,長得有多麼漂亮,有多麼討人喜歡,但是A一聲不響,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根本沒聽見。當然,她肯定是聽見了,她一個字都不說恰恰說明她是聽見了。”
“我可以去找這個A,她叫什麼?”WR問。
“找她?”
“對,讓她認這個孩子!”WR說,“她應該把孩子接來,戶口我可以幫助解決。”
N驚訝地看著WR,笑出聲來:“這是電影呵,WR同志。”N沒想到這個WR同志竟這麼天真、可愛,竟有這麼一副女人似的軟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