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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詩人L的想像和希望。

    過了八月,果然如養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於他,再度離開葵林。

    L看見,整整一宿,那黃土小屋的燈沒熄。

    L聽見,那女人說:“你走吧,離開我,離開我……因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連累你……我愛你,我不能把你也毀了……我愛你但是,我不應該愛你……你走呀,離開我離開我吧……你來過了這就夠了,記住我愛你,這就夠了……放心吧我不會去死,我愛你所以我不會去死……呵,我不應該愛你,我也,不應該去死……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我從始至終就是這樣……”

    L聽見那男人低聲地說:“可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你。每一個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聽見那女人回答:“可是,並不需要每一個人都是我……你走吧,離開我,離開這葵林,離開我就是你對我的寬恕……”  

    L看見,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詩人無比遺憾。夢想總敗於現實,以及,夢想總是要敗於現實麼?

    詩人L收拾行囊,也要離開葵林。他拿出地圖,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仍夢想著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塊地方,與他的戀人不期而遇。

    155

    與此同時在南方,母親——Z的母親或者WR的母親,或者不限於他們的母親,走進當年的那座老宅院。荒糙滿院,蟲聲唧唧,老屋的飛檐上一輪清白的月亮。

    母親拾階而上,敲一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老頭,同母親一樣鬢髮斑白。

    “您找誰?”

    “幾十年前,我是這座房子的主人。”母親說,“您認不出我了?”

    “噢噢……對不起,您老了。”

    “不用對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親進到老屋,繞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樑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變。

    老頭跟在後邊,愣愣地望著母親,像是驚詫於一個無比艱深的問題。

    “您還記得我託過您的事嗎?”母親問。

    “當然。記得。”老頭混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從母親的白髮移向一片虛空,很久才又開口:“這麼說,真的是有幾十年丟失了?”

    “是呀,幾十年,”母親坐下說,“幾十年就好像根本沒有老頭一聲不響,仿佛仍被那個艱深的問題糾纏著。

    “這幾十年,”母親問,“可有人到這兒來找過他的妻子和兒子嗎?”

    “沒有。”老頭說,“不,我不知道。不過這兒有您的一些信。”

    老頭拎過一隻麻袋,那裡面全是寫給母親的信。母親認出信封上的字體,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為什麼早不寄給我?”  

    “我也是才回來。我回來,看見門下堆滿了這些信,看見屋裡的地上,到處灑滿了這些給您的信。”

    “您,到哪兒去了?”母親問。

    “大山里,我只記得是在沒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頭閉上眼睛。很可能這時,幾十年時光試圖回來,但被恐懼阻擋著還是找不到歸路。

    母親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幾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話是:

    ……一個非常偶然的緣故,使我曾經沒有上那條船。

    那條船早已沉沒了,而我活著,一直活到了給你們寫這最

    後一封信的時候。我活著,唯一的心愿就是還能見到你

    們。可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活著。如果你們活著,也許你

    們終於能夠看到這封信,但那時我肯定已不在人間。這

    樣,那個偶然的緣故就等於零了——我曾經還是上了那

    條船……  

    母親收好所有的信,見那老頭呆坐在的書桌前。母親走近他。

    “您在寫什麼?”

    “我要寫下昨天。”

    書桌上堆滿了稿紙。母親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一摞摞的稿紙,像是山巒疊障,幾千幾萬頁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母親走近去細看:卻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像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字。

    母親謝過那老頭,抱著那些信出來。黎明的青光中,她聽見樹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兒子小時候害怕的那種小東西在叫,“嗚哇——嗚哇——”一聲聲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親在那叫聲中坐下,芭蕉葉子上的露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剛才那封信看一遍,心裡對她思念的人說:不,你說錯了,當我看到了這封信時,那個偶然的緣故才發生,才使你沒有上那條船,才使你仍然活著,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幾十年。母親把那封信疊起來,按照原來的疊法疊好,揣進懷裡,可能就是在這時候她想:我得離婚了。

    這個母親,當然,可能是Z的母親,也可能是WR的母親,但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她可以是那段歷史中的很多母親。  

    十七、害怕

    156

    誰也都可能是C。

    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

    並不單是說,誰都可能落入殘疾的羅網。還是說,殘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的歷史、心緒、欲望和追尋。

    因此C,可以是我寫作之夜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殘疾被安排在愛情之前等候著一個人,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都是C。

    157

    童年,C與Z,在一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重疊。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一個男孩兒穿行其中,平生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九歲女人。那時這個男孩兒,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積雪在路邊收縮得枯癟醜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窪。C懷著隱秘的熱情,懷著甚至不為他自己覺察的激動,穿過短短長長的小巷去看他九歲夢中的偶像。雙腿正在茁壯成長,離殘廢還有很多年,還有很多美妙的時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陽非常遠,淡泊的陽光里傳頌著磨刀老頭的喇叭聲,“嗚哇——嗚哇——”必是個慈祥的老人。C走過一道道齊整和殘敗的老牆,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里。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九歲的C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是不是離家很遠了,是不是還能回去?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桔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冬天的陽光仿佛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太陽透過水霧和冰凌,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折上去,在淺藍的牆壁上變成空濛的綠色。這時,C看見了他的朋友。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陽光里,正入神地看著一根美麗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輕舒漫捲。C站在門邊看著那女孩兒,將終生不忘她的安寧與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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