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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常常遠遠地望她,不輕易去打擾她。F感到,她兩眼空空之際,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種存在。F怎麼也沒料到那會是死。

    正如F夫人所說:她心裡有事。

    F最後一次走近她時,下著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樹林裡只有兩種顏色——白和黑。F在O身邊站住,看見她膝頭翻開的書上蓋滿了雪——只有白沒有黑。

    “天堂又怎樣呢?另一種存在里,可以沒有差別嗎?”她仰臉看一下F。

    F不說話。

    “要是你說的多維是對的,存在是無極之維,”O重又低下頭去,“是不是等於說,每一維都是一樣的,在一條無極的鏈條中每一環都一樣,都是這個光榮和屈辱各有所屬的人間?普度,可以度到哪兒去呢?”

    F不說話。

    “比如說疾病。醫生,你作為醫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嗎?”

    “我想,不管什麼病,將來都是應該有辦法治的。”

    “可將來不過是將來的現在,就像現在不過是過去的將來,現在不過是將來的過去。但人總是在現在,現在總有不治之症。你能想像有一種沒有疾病的現在嗎?你想像過那樣的存在嗎,沒有疾病,沒有困苦、醜陋、怯懦、卑賤、拋棄和蔑視。屈辱和仇恨、孤單和孤獨……總之沒有差別,那會是什麼你想過嗎?徹底的平等是什麼,你都想過嗎?”  

    “是,你說的不錯。”

    “那就是說,人間就是天堂的地獄,人間就是地獄的天堂,天堂和地獄也都是人間……我們永遠都是一樣在哪兒都是一樣,差別是不變的,就看誰幸運了,誰能抓來一手好牌……愛嘛,不過是一種說法、一幅幻景,真實呢,就看誰能處在這差別的強端。”

    F說:“在這兒坐得時間長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許真是他說對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對了,我真不想看見他那麼得意那麼狂妄,因為他,我知道……因為他其實誰也不愛,他只愛他的藝術——其實也不見得,他只愛他的高貴和……和……和征服!”

    這是F聽到O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時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愛人。

    F醫生離開O時,O仍坐在那棵樹下。F在園門那兒回頭看她,這時雪下得又緊又密,天地蒼茫,一派混沌未開似的靜寂。  

    二十一、猜測

    210

    F醫生的判斷只是一家之言,對O的赴死之困仍是眾說紛紜。不過,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相信:O已經不愛Z了。人們在這一點上毫不費力地取得共識:七年中,從崇拜到失望,從失望到不堪忍受,O對Z的愛情已不復存在。而且這樣的共識,或是從語氣里或是從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點兒先見之明的自得,不能說是快意——畢竟那是一件讓人痛惜的事,但卻很像似一道難題終於有了解,雖然是出乎意料地殘酷。

    但是迷霧遠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陰著,雲層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遺書,謊言嗎?“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O不是能說謊的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或者只是為了給Z一點兒安慰?還有,如果她不愛畫家了,如果僅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燒”了,她為什麼不離婚?O絕不是那種被傳統婦道(從一而終)束縛的女性,以往的離婚是最有力的證明。如果她還愛著Z,那個死亡的序幕又怎麼理解?而且在那序幕與死亡之間,O幾乎沒說什麼話,從始至終不做辯解。或者,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顯然不是倉促的舉措——那條漂亮的魚早就準備好了,已經晾乾或焙乾裝在一個小玻璃瓶里了。  

    211

    Z的同母異父的弟弟HJ說:“別人很難想像0曾經對我哥有多崇拜,簡直……簡直就像信徒對上帝。是不是T,我沒誇張吧?”HJ笑著問身旁的T,同時指指T:“反正她從來沒對我那樣過。”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從國外回來,據說是要在國內投資辦一家歐洲風格餐館。T還是出國前那麼年輕,領著兒子。男孩兒會說漢語,但是一著急就是滿口的外國話。

    HJ說:O給HJ寫信時不止一次說起,像Z這樣才華、毅力兼備的人實在不可多得,才華毅力兼備而又貧寒不移、俗風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視野里沒有第二個。

    T說:有一次O給T寫信說,她做夢也沒想她會得到這麼完美的愛情,她引了一句古詩“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金鳳玉露”是有點兒俗,但“勝卻人間無數”真是千古絕唱,她說詩人一定有過跟我現在一樣的感受,否則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當然那不光是性愛,不光是快樂,那是愛情是幸福,這時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這兩個詞:愛情,幸福。不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兩句固然也不錯,但是她說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兩情長久”,又能朝夕不離。她說只要能每天看著Z畫畫,生命之於她也就足夠了,只要能一輩子都在Z身旁,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舉動,聞著他的氣味,照顧他的生活,對命運就絕不敢再有什麼奢望了,否則簡直就是不識上帝的恩情,簡直就是虐待上天的厚贈。不過這是否已經是奢望了呢?她說,她幸福得有時候竟害怕起來,憑什麼命運會一味地這樣厚待我呢?  

    “我哥那個人,唉,怎麼說他呢?”HJ搖頭嘆氣,再說不出什麼。

    “他們兩個的責任,依我看是他們兩個人的責任,”T說,“其實他們倆誰也不大懂愛情。”

    “T現在是愛情專家,我常常聆聽教誨,”HJ變得比以前詼諧了。

    T說:“他們倆,一個需要崇拜,一個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個忽然發現她的偶像不大對勁兒了……另一個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個崇拜者,或者在自戀中發瘋吧。”

    “你們呢,很平等?”我問。

    “豈止平等?”HJ說,“我們倆志同道合,都是女權主義者。”

    T也笑了:“我不過是比他潑辣……”

    “豈止豈止,您太謙虛了,是厲害!”HJ又轉而問我,“您可能聽說過我的長跑史吧?”  

    “曾有耳聞。”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現在我還是那麼跑著呢,威信已經全盤出賣,可一直也沒從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來。不不,別誤會,這是我的自由選擇。”

    “那是因為你太窩囊了,”T大笑著說,“不過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認?我強迫你了嗎?”

    “當然沒有。我已經強調過了,我是一個自願的女權主義之男性信徒。”

    “您還是那麼相信平等嗎?”T問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這時他們的小兒子問我:“你會武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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