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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葵林里,把耳朵貼在地上,能聽見小昆蟲在枯乾的葵葉上爬,微合雙目,能聽見方圓幾里之內各種昆蟲的歡歌笑語,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火車正隆隆地駛來又隆隆地遠去了,各種聲音,多麼和平多麼安詳,多麼怡然自得……各種聲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虛渺起來漫散開去,細細的但是綿長的聲音,就要消失,也許世界……就是這樣消失……也許世界的消失……就是這樣……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沒有夢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來以至消散……但他漸漸朦朧的目光忽然一驚,看見了一張有字的葵葉。
Z的叔叔坐起來。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
那個字是:罪。
十五個字中的一個。果真如此。
那字,一筆一划,工整中有幾分稚氣,被風雨吹打過,隨著葉脈裂開成三塊。
他看著那個字。很久。
那張葉子,漸漸變紅,塗滿夕陽的顏色。
“不,這不對!”他站起來,向著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為了事業,對,是為了整個事業不再遭受損失!”
血紅色的葵林隨風起伏、搖盪。暮鴉成群地飛來,黑色的鳥群飛過葵林上空。
什麼事業?懲罰的事業嗎?
不,那是任何事業都不可避免的犧牲。
那,為什麼你可以避免,她卻不可避免?
這樣的算法不對,不是我一個,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們的同志。
為什麼不能,比如說在你一個那兒,就打住呢?就像你們希望在她一個人那兒打住一樣。或者,為什麼不能在成千上萬我們的同志中的任何一個人那兒打住呢?成千上萬的英雄為什麼沒有一個站到她的那個位置上去,把這個懦夫換下來,讓殃及,在一個英雄那兒打住?
如果有人願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談不上什麼殃及。如果沒有人願意這樣,一個叛徒的恥辱,不過是眾多叛徒的替身,不過是眾多“英雄”自保的計謀。
不對不對!她已經被抓去了,就應該在她那兒打住,不能再多損失一個人。
噢,別說了,那只是因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別說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稱稱同志們的體重了,看看誰去能夠少損失幾斤。就像一場賭博,看看是誰抓到那一手壞牌。
可是,可是不這樣又怎麼辦?一個殃及一個,這樣下去可還有個完嗎?
這樣下去?你是說就怕沒有一個人能打得住,是嗎?所以大夥就都希望在她那兒打住?
總歸是得在一個人那兒打住,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這我倒忘了。而且這下,我們的良心就可以輕鬆些了。
如果在她那兒打住了,我們就更可以輕鬆了。
如果她被敵人殺死,我們會紀念她,我們會為一個英雄流淚,這時,其實我們的良心還是輕鬆的。我們會惋惜,我們會說:“她這麼年輕就死了多麼可惜,我們多麼希望她還活著,希望她活著也看看勝利,也能享受人生,她還那麼年輕,尤其她的心靈那麼美好她的精神那麼高尚,她不該死,她有權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會這麼說,我們一定會這麼說。但,你注意到一個怪圈了麼?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須去死,如果她活著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沒死她就只能受到懲罰——自從她被敵人抓去,這樣的命運,在她,就已經註定了。
可這,是敵人的罪行!
不錯,我們要消滅的正是這樣的罪行,否則我們要幹嘛呢?可敵人也是在懲罰呀!世世代代這人間從未放棄過懲罰,懲罰引起懲罰,懲罰造就懲罰,懲罰之後還是懲罰,可是人的價值在哪兒呀?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生命,一顆滿懷憧憬的心,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一種傾向正義的願望,在這懲罰與懲罰之間早已死去……
不對!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樣。
可以嗎?恨的方法,可以實現愛的目的嗎?
何況,目的,在哪兒呢?如果它不在方法裡,它還能在哪兒呢?在終點嗎?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說,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還有你,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
葵林又復寂靜。
說呀,這回你怎麼不說話了?
寂靜中埋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必定也埋藏著一個艱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應該尋找那個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邊輕聲說——你是愛她的,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是愛她的,你一天也沒有忘記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裡輕聲說——你是愛她的所以你還要愛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張寫有不同的字的葵葉。藉助月光,他把十五張葉子擺開,拼成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然後月光漸漸昏蒙,葵林開始像海濤一樣搖盪,風,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舊坐在葵林里,不動,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風把十五張葉子吹開,重新吹進葵林深處。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響了不知哪一片葵葉。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個葵林,每一片葵葉都像在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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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幾十年後,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傳說,葵花林里的女人等來了她年輕時的戀人。
詩人L週遊四方,走進北方的葵林,聽見了這個傳說,從而傳進我的寫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搖海嘯,轟鳴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個柴門虛掩的農家小院兒,年輕時的戀人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震耳欲聾的暴雨和葵林的轟鳴之中,那女人也能聽見是誰來了。Z的叔叔剛在柴門前站下,屋裡就亮起了燈光。之後很久,屋裡和院外,葵林的喧囂聲中是完全的寂靜。
然後,屋門開了。女人並沒有迎出門。屋門開處,孤淡的燈光出來,照耀著檐下的雨簾,那意思像是說:“你到底是來了。”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她聽見他來了,這不奇怪。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幾十年了,她獨自聽慣了葵林的一切聲音,無論是喧囂還是安詳,在她都是一樣,在她的耳中和心裡都只是寂靜。
養蜂的老人說:幾十年了,從沒有人的腳步在深夜走近過她的院前。上萬個黃昏、夜晚和黎明,她都聽著,有沒有不同尋常的聲音,有沒有人向她走來。幾十年了她不知不覺就這樣聽著,她能分辨出是狐狸還是黃鼬的腳步、是狗還是獾在走,她能聽出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是蜻蜓還是蝴蝶在飛。
養蜂的老人說:如果有不同尋常的聲音,便是在夢裡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來,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別人,必是仍然牽掛著她的那個人,必是幾十年前曾經回來曾經站在葵林邊向她眺望,而後只言未留轉身離開了故鄉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