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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世界只剩下這聲音,其它都似不復存在。
“在哪兒?”
“哦你,幹嘛要這樣……”
“在哪兒?”
“後面……你幹嘛……在背後,別……”
“哪兒呢?”
“不是扣子,是鉤起來的,哦……一個小鉤兒……”
那隻貓,在過道里、客廳里、廚房裡輕輕地走,東張西望。那隻貓走到陽台,叫兩聲,又退回來,在鋼琴旁和一盆一盆的花間輕輕地走,很寂寞的樣子。那隻貓,在空空的房子裡叫了一會兒,跳上窗台,看天上的雨。天上,那隻鳥在盤旋,穿雲破霧地盤旋,大概並不想到哪兒去,專是為了掀起漫天細雨……
“我怕會有人來,哦……你膽子太大了,也許會有別人來……”“你真的喜歡……真的這麼想嗎……”“喔,你怎麼是這樣……”“不知道。”“一直都是這樣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這樣?”“從什麼時候?喔,你一直這樣麼……這麼……”“你真這麼想這樣嗎……”“想。嗯,想。你呢?”“不。不,我不知道……我只想靠著你,靠在這兒……哦,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想靠在這兒,你的肩膀真好……”“你看不見你自己。因為,你看不見你自己,有多漂亮。”“是嗎?”“當然是。”“哦是嗎,真的?”“不騙你,我不騙你。”“真的嗎,我?”“你,可不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嗎?”“不知道。我不好看。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想讓你把裙子……”“我真長得好看嗎?你說你覺得我很漂亮?”“我想讓你全都脫掉,好嗎?全都……”“噢不!不。我不。”“我想看看你。”“不。不。我不。我不敢。不……”“讓我看看你。我想把你全看遍。”“哎呀,不!那太不好了……”“喔,我要看看你……”
那隻貓臥在窗邊,閉一會兒眼睛,看一會兒天上那隻鳥。電話響了。雨聲很大,雨大起來。電話響了三下,貓叫了三聲。沒人來。
“那……你別動。除非你不動。”
“哦我不……除非你別動,你離遠點兒。”
“不,我不。你真的覺得我……哦……那你別過來,讓我自己給你……”
電話響了七下。貓跳下窗台,回頭看電話,電話不再響了。貓又看見那隻鳥,看著它在大雨中飛……那時,WR看見了詩人L的全部夢景。
“不,你別過來……你別動你別過來……”“你真覺得我很漂亮?哦,你別過來!哦——!”“哦哦……哦……我丑嗎?”“你真美,真的不騙你……”“真的嗎?”“你怎麼了?幹嘛哭?怎麼了?”“就這樣,那你就這樣,摟緊我就這樣,別動就這麼摟緊我……哦,就這樣就這樣……”“把頭髮也散開,好嗎?”“嗯。”“都散開。”“讓我自己,不,你不會……”“你的頭髮真多,喔,這麼密這麼黑,喔……你真白,你這麼白……”“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吻我……”“好嗎?”“不知道……”“你不高興?”“別問我,吻我,吻我別說話……”
門開了,那隻貓推開門輕輕地走進來。
“喵嗚——”
“噢——!貓!”
“去去!去,出去!”
貓著看他們,繞過他們,跳上窗台,從這兒看天上那隻鳥。那隻鳥還在盤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劃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圈,穿雲破霧地飛著。如果它不願意離去,我想,在它下面,也許是南方。
“摟緊我,哦,摟緊我……”他們一同仰望那隻白色的鳥。看它飛得很高,很慢,飛得很簡單,很舒展,長長的雙翅一起一落一起一落,飛得像時間一樣均勻和悠久。我懷疑,這也許是南方。在南方,在那座古老的庭院裡。曾經,母親也是這樣說的:“讓我自己給你。”如今,女兒也是這樣說:“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給你。”一代代,可親可愛的女人,都是這樣說的。時間和空間無關緊要,因為她們,都是這樣說的。雨,曾經是這樣的雨。雨聲,現在還是,這樣的雨聲。我有時祈盼那隻鳥它盤桓不去它會飛下來,說這兒就是南方,說:這永遠是南方,這樣的時間就是南方,這樣美麗的身體就是南方。
98
南方不是一種空間,甚至不是時間。南方,是一種情感。是一個女人,是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她們知道北方的翹望,和團聚的路途有多麼遙遠。與生俱來的圖景但是遠隔千山萬水,一旦團聚,便是南方了。
比如說Z的叔叔,畫家Z五歲那年在北方老家見過他一回,在向日葵林里見他風塵僕僕地歸來,又見他在向日葵環繞的一間小土屋裡住過一陣。那時,正是北方的向日葵盛開的時節,漫天漫地葵花的香氣中隱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因此那便是南方。葵花的香氣,風也似地在那個季節里片刻不息,燦爛而沉重,那個纖柔的名字蘊藏其中,那樣的情感就是南方。
那時叔叔勸母親,勸她不要總到南方去打聽父親的消息。母親說:“你哥哥他肯定活著,他肯定活著他就肯定會回來。”母親說:“他要是回來了,我怕他找不到我們。他要是托人來看看我們,我怕他不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很久很久,母親流著淚說:“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嗎?”叔叔便低下頭不再言語。叔叔低頭不語,因為這時,叔叔也在南方了。
離開那間小土房,五歲的兒子問母親:“叔叔他為什麼一個人住在那兒?”
母親說:“他曾經在那兒住過。”
穿過向舊葵林,回去的路上兒子問母親:“叔叔他不是在等一個人吧?”
“誰?你怎麼知道,爺爺告訴你的?”
“不是。爺爺他什麼也不說。是我自己猜的。”
“那你猜他在等誰?”
“他在等嬸嬸吧?”
母親嘆一聲,說:“不,不是。你的嬸嬸不是她。”
向日葵林走也走不盡,兒子問母親:“那她是誰?”
“她本來可以是你的嬸嬸。她本來應該是你的嬸嬸。”
“那現在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