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頁
“真的。他們在等我呢,已經有點晚了……”
可是三個人一同看表,才發現已經很晚了,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L苦笑一下。很明顯,並沒有誰在等他,這是一個藉口。但是誰也不想揭穿這個謊言。
“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她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說,“住這兒。”
L朝那間房屋裡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在那猶豫裡間可能發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這間屋子沒有別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沒有車了呀?”
“用不著車,”L故作輕鬆地笑笑,“我不是擅長長跑嗎?”
“那……好吧。”
“好。認識你真高興,以後有時間來吧。”
“謝謝,我也是真……真高興。”
她送他出來。在樓梯最後的一個拐角處,只剩了他們倆的時候,L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從七點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看一看她。燈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燙了似地躲開去,躲開詩人。還好,這樣還好,詩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會看見一雙若無其事的眼睛。還好,她躲開了,就是說往日並未完全消散。繼續走下樓梯,誰也不說話,走出樓門,走上那條小路,走過那排白楊樹,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樣好,否則說什麼呢?還是不說話的好——這是從七點到現在,從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現在,也許還是從現在直到永遠,詩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見吧。”
“再見。”
又都恢復起平靜,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別,符合了這個世界舞台的規則。L終於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鍾實現,不要怨甚至不要說……那美麗的位置也許只好在心裡,在想像里,在夢裡,只好在永遠不能完成的你的長詩里……
L獨自走在寂靜的夏夜裡。當然,沒有誰在等他,沒有什麼約會。然後他跑起來,長跑,真正的長跑……
可惜F醫生已不在人世,否則可以去找F,在F那兒過夜,F會徹夜傾聽詩人的訴說。
這樣,詩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裡獨自跑到黎明,跑來找我,驚醒我的好夢,對我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只排除平庸。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木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232
戀人們重逢的季節,在我的印象里,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種屬於葵林中的那個女人。
如果從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這個詞仍不熄滅,仍然伺機發散出它固有的聲音,它就會在這樣的季節里攪擾得一個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揚揚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靜的白天和夜晚,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涌動、喧囂起來,傳進一個老人晚年的夢中,他必定會愕然驚醒,擁衾呆坐,在孤獨的月光里喃喃地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一連數夜不能成眠。
這個老人,這樣的老人,無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這個老人——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就終於會在我的寫作之夜作出決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戀人身邊去,同她一起去度過最後的生命。
那樣的話,在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屬於葵林中那個女人的一種:
星稀月淡,百里蟲鳴,葵林依舊,風過葵葉似陣陣濤聲,那女的忽然聽見Z的叔叔穿過葵林,向她來了。
女人點亮燈,燒好水,鋪好床,沏好茶,靜靜地等著。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這葵林里的一切聲音,能聽出是狐狸還是黃鼬在哭,是狗還是誰在笑,是蜻蜒還是蝴蝶在飛,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她當然能知道是他來了,她已經聽見他衰老的喘息和蹣跚的腳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頭髮,聽見他已經走到了院門前。
院門開著。
她再從鏡子裡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仍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地茶吧。”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麵來。”
他呆呆地坐著。好像從年青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場面進來。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記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麼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這一天。”
233
這樣的季節,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瑩,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只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里,在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只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糙遮掩得難於發現。四周的墳塋,星羅棋布,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或輝煌……似乎仍在宣布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於:另一個世界裡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糙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里,執拗於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里,她走近F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234
在這季節,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牆,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現,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於如網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借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麼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