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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他們在等我呢,已經有點晚了……”

    可是三個人一同看表,才發現已經很晚了,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L苦笑一下。很明顯,並沒有誰在等他,這是一個藉口。但是誰也不想揭穿這個謊言。

    “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她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說,“住這兒。”

    L朝那間房屋裡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在那猶豫裡間可能發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這間屋子沒有別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沒有車了呀?”

    “用不著車,”L故作輕鬆地笑笑,“我不是擅長長跑嗎?”

    “那……好吧。”

    “好。認識你真高興,以後有時間來吧。”  

    “謝謝,我也是真……真高興。”

    她送他出來。在樓梯最後的一個拐角處,只剩了他們倆的時候,L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從七點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看一看她。燈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燙了似地躲開去,躲開詩人。還好,這樣還好,詩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會看見一雙若無其事的眼睛。還好,她躲開了,就是說往日並未完全消散。繼續走下樓梯,誰也不說話,走出樓門,走上那條小路,走過那排白楊樹,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樣好,否則說什麼呢?還是不說話的好——這是從七點到現在,從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現在,也許還是從現在直到永遠,詩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見吧。”

    “再見。”

    又都恢復起平靜,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別,符合了這個世界舞台的規則。L終於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鍾實現,不要怨甚至不要說……那美麗的位置也許只好在心裡,在想像里,在夢裡,只好在永遠不能完成的你的長詩里……  

    L獨自走在寂靜的夏夜裡。當然,沒有誰在等他,沒有什麼約會。然後他跑起來,長跑,真正的長跑……

    可惜F醫生已不在人世,否則可以去找F,在F那兒過夜,F會徹夜傾聽詩人的訴說。

    這樣,詩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裡獨自跑到黎明,跑來找我,驚醒我的好夢,對我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只排除平庸。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木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232

    戀人們重逢的季節,在我的印象里,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種屬於葵林中的那個女人。

    如果從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這個詞仍不熄滅,仍然伺機發散出它固有的聲音,它就會在這樣的季節里攪擾得一個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揚揚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靜的白天和夜晚,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涌動、喧囂起來,傳進一個老人晚年的夢中,他必定會愕然驚醒,擁衾呆坐,在孤獨的月光里喃喃地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一連數夜不能成眠。  

    這個老人,這樣的老人,無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這個老人——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就終於會在我的寫作之夜作出決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戀人身邊去,同她一起去度過最後的生命。

    那樣的話,在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屬於葵林中那個女人的一種:

    星稀月淡,百里蟲鳴,葵林依舊,風過葵葉似陣陣濤聲,那女的忽然聽見Z的叔叔穿過葵林,向她來了。

    女人點亮燈,燒好水,鋪好床,沏好茶,靜靜地等著。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這葵林里的一切聲音,能聽出是狐狸還是黃鼬在哭,是狗還是誰在笑,是蜻蜒還是蝴蝶在飛,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她當然能知道是他來了,她已經聽見他衰老的喘息和蹣跚的腳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頭髮,聽見他已經走到了院門前。

    院門開著。

    她再從鏡子裡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仍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地茶吧。”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麵來。”

    他呆呆地坐著。好像從年青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場面進來。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記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麼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這一天。”

    233

    這樣的季節,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瑩,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只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里,在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只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糙遮掩得難於發現。四周的墳塋,星羅棋布,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或輝煌……似乎仍在宣布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於:另一個世界裡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糙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里,執拗於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里,她走近F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234

    在這季節,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牆,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現,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於如網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借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麼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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