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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方案是:如果N出現得太晚,F的瘋狂就要耗散,在日復一月夜復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軟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稟性就又要占了上風,堤壩一旦不能衝決便要等到二十多年以後了,所有那些熾烈奔涌的話語都將倒灌回心中,只在夜夢裡發出些許殘斷的迴響,F就仍是今日之F。)

    人永遠不是命運的對手,N有一個多月沒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當F夜以繼日在這條小路上徘徊的時候,N正在幾千里外的西北高原上訪貧問苦,在黃土窯洞的油燈下籌備她的畢業論文。我想,N 之所以選擇了那麼遠的實習地點,正是想藉助空間的陌生來逃避時間的苦難。

    而現在,F呢,他又站在這條小路上,站在苦難的時間裡窺望那些熟悉的空間。

    窗口還是那個窗口,“人面不知何處去”。他從午後望到了黃昏,那窗口裡和那陽台上唯有夕陽慢慢走過,唯有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轉移著影子,冷清幽寂了無聲息,沒出現過任何人。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

    (喂喂,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如果N出現在陽台上,會怎樣呢?陽台的門開了,N走出來,倚在欄杆上看書,那會怎樣?陽台的門開了,N走出來,深呼吸,作幾下體操,會怎樣?陽台的門開了,N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晾衣服,那會怎樣呢?N走出來,和她的孩子,一起澆花一起說笑,這個塵世的角色F他又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我想,F醫生他肯定會躲進白楊的樹蔭里去,躲在白楊樹粗壯的樹杯後面去,遠遠地張望她們,或者仰臉凝視白楊樹的葉子和樓群間狹窄的天空。他對夢景的嗜好有著近乎受虐般的情結。他將遠遠地張望,或在天際里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戀人,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絕不會立刻上樓去找她。回家的鳥兒收藏起夕陽,萬家燈火舒展開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錯,F不會上樓去找她。對於重逢的形式,我們怕的不是殘忍我們怕的是平庸。F醫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張望,不會揮手也不會召喚,他必定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希望舊日的戀人:

    -:根本就沒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沒有認出他。

    三:認出了他但並不理睬他,轉身回去。

    四:她看見了他,忽然認出那是他,於是不管她正在幹什麼都立刻停下來,一動不動,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樣,不招手,也不召喚,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誰也再看不見誰。

    但千萬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見他,認出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後沖他招招手,然後下樓來,“哎——,你怎麼在這兒?”明知故問,“好久未見了,你好嗎?。呵,挺好,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嗎?”“你忙嗎?上去坐坐吧?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於是只好一起上樓去……  

    千萬不要是五:走過無比熟悉的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那間小屋,看見完全陌生的陳設,“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孩子,媽,您看誰來了,您不認識他了?”不認識了,一旦走進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抽菸嗎?”她遞過煙來,保持著得當的距離……

    千萬不要是五:“你還是少抽點兒吧,好嗎?”她不是說他,是說另一個男人,“呵,他的心臟不太好,”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外人看不出來的嗔怒,“喂,你聽見沒有,你少抽點兒,我說錯了嗎?”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干涉,“不信你問問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大夫的話你總應該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於是都笑,雖然並不幽默雖然一點兒都不可笑

    千萬不要是五:然後沒話找話說,“哦,你身體還好嗎?”“還好,還行,還湊合。”“忙嗎?這一向在忙什麼?”“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又找不到話題了,其實不是找不到,是躲著一些在心裡已經排好了的句子……  

    千萬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現在在哪兒?”謝天謝地,總算又碰到一件可說的事,“XXX在幹什麼呢?”“XXX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幾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見一回XX,聽他說X X X已經當上局長了。”“不錯,那傢伙倒是個當官的料。”“你呢?該是教授了吧?”“慚愧慚愧,不過一個主治醫生,跟剃頭匠似的整天動刀子。”……“呵,不早了,不多打擾了。”“也好,那,以後有時間常來吧。”“唉喲,怎麼說走就走?真這麼忙?那好吧,認識你真高興。”……

    哦天,千萬不要是這第五種。只要不是這第五種,前四種都可以,只要別這麼有禮貌,前四種中的哪一種都是可取的,對F醫生都可以算作一種寬慰。寬慰不排除愛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縱使相逢應不識”,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得當的距離之外——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為水、把你捨命的珍藏“唰啦”一下翻轉成一場漫不經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醫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禮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選擇是不給它出現的機會。他抑或我——我們將默默地凝望,隔著颶尺空間,隔著浩翰的時間,凝望生命的哀艷與無常,體味歷史的豐饒與短暫。他抑或我,不動聲色卻黯然神傷。他說你看見了嗎?我說我看得見:親近,霎那間只是霎那間已呈疏遠。他抑或我,強作鎮靜但四肢冰涼,他說你聽見了沒有?我說我能聽見:殷殷心血依舊流淌得汩汩有聲我說我能聽見,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響我說是呵是呵我能聽見。我說F醫生這情景這聲音你夢過了二十多年,這已不足為奇。他說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說站在陽台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們那是個陌生人,我說是嗎我說好吧好吧我說這沒關係這不重要,什麼都是可能的我說七千七百個黑夜這樣的場面你夢見得還少嗎?可不是嗎他說什麼夢我們沒作過還有什麼夢我們沒來得及作過呢,我們早已不是少見多怪的年華了。F抑或我,我們將靜靜地遠遠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陽殘照中,站在暮鴉歸巢的聒噪聲中,站在不明真象的漠漠人群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風颯颯站到萬籟俱寂,在天羅地網的那個結上在怨海情天的一個點上,F,抑或我,我們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你們望見了什麼?這兩個塵世的角色唯有告訴他:那麼這世界上都有什麼?這是你而不是我們應該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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