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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詩人對那幅對聯沒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壞。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樣,詩意盎然。譬如說:大串聯。全國的大串聯。全國,幾乎所有的鐵路線上都運載著革命師生,日日夜夜風起雲湧,車站上和旅店裡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車間裡,老太太們也都動員起來為串聯大軍做飯、fèng被子,公路上到處都能看到串聯的隊伍,狂熱的青年們高舉著領袖像,唱著歌,意氣風發地行進,無論是晴空下還是風雨中,高舉著各式各樣“戰鬥隊”或者“戰鬥兵團”的旗幟行進,紅色的旗幟,和璀璨的年華,和廣闊且神奇的未來……那正是L夢寐以求的。詩人L、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O、T、甚至畫家Z,我們都曾為沒能趕上革命戰爭年代而遺憾,我們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也能悲壯赴死,保衛紅色江山和無產者的天下,如果敵人是那般猖狂我們會大義凜然走向刑場。L從家裡拿了十元錢,給媽媽留了一句話,寫在紙條上用圖釘釘在門上:“媽媽,太棒了,我要去串聯啦!來不及當面告訴你了,我現在就得走了。這一次革命讓我趕上了,媽媽,我不會無所作為!”那年詩人十五歲,相信是離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當年那樣,像一輩輩歷史上的英雄那樣。我想,如果敵人給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說我不怕,隨即L眼前出現了一群少女,對,他的戰友,她們為他流淚,也許她們會閉起眼睛,為他唱歌,喊著或者是心裡喊著他的名字……詩人說:我不怕。敵人用鞭子抽你,像電影裡那樣,幾個彪形大漢,鞭子都蘸了水,我說,那樣的話你怕嗎?L說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難友,隔著鐵窗向他投來深情的目光,對他寄予厚望,從他伯寧死不屈中理解著愛情……L想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他們要是,用燒紅了的烙鐵,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燒焦了的味呢?詩人說:“我,我想我可能……不過,他們為什麼不殺害我呢?”不,他們要你把供,要你變節、背叛,如果敵人用竹籤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斷地扎你的十個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詩人沒有回答。
詩人L不再想這些事。他那時多麼簡單,那種年齡,樂得想什麼就想什麼,想怎樣想就怎樣想,不願意想什麼就可以不想。
他跑過河岸,跑過石橋和那家小油鹽店,他想問一問T去不去串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詩人L想像著和她在一起,一塊兒離開家鄉的情景,以及此後的境遇。在飛馳的列車上她就坐在他身邊,車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異地他鄉,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鄉間,在大江大河,海邊和海上,無邊無際的原野,大森林,走不盡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險里當然也在勝利里,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經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說。
“走了?走哪兒去了?”
“去串聯了呀。”
“什麼時候?她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啦,對呀,三天了呀。”
“呵,是嗎”
“你是誰呀?找她有什麼事呀?”
“我……呵沒事。那她,她去了哪兒?”
“那可不知道呀。還能去哪兒呀?總歸是中國呀,全中國
不錯,全中國。詩人在車站的廣場上等車的當兒,翻開地圖,全中國,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無心去想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詩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這裡,在這裡一定能夠找到她。但這裡一公分等於四百公里,這裡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這又是一個徵兆,一種密碼的透露。有一天,詩人的消息就將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欲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隨時設想著和他的戀人不期而遇,驀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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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遠行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絕不僅僅是他又長高了,那時他每個月都長高一公分,他在隆隆震響的列車上度過了十六歲生日,不是這樣的事,絕不這麼簡單。那次革命大串聯回來,L的心情或者思緒,有了不為人注意但是明顯的變化,他一定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事。他炫耀甚至帶幾分吹噓地講他在那幾個月中的經歷,演講、辯論、巧妙地駁刺對方啦、夜以繼日地刻印傳單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糙原上的馬群還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還有真正的戰鬥——武鬥,和不幸成為俘虜,不過這沒什麼他們又如何如何機智地化險為夷……但滔滔不絕之際他會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目光無比迷惆、惆悵,以前可是沒有過;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點,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閃動起激情和興奮,但霎那間目光又散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鳥兒很久很久無處著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詩人後來的消息中推測,他必是在那幾個月里走出了童貞。那幾個月里,某一辭不及防的時刻,他還過了一道界線。
誰呢?點破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是誰呢?
不知道。沒人知道。永遠無法知道。
L自己也沒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車箱裡只知道她是一個成年女子,也不曾問過她最終要到哪兒去。車箱裡只有兩盞馬燈,由此來看那可能是一輛運貨的悶罐車,而且是夜裡。車窗很小,只打開一道窄fèng兒,從L的角度偶爾可以看見一顆很亮的星。列車在大山里走,山時而遮蔽了那顆星,時而又放出那顆星。夜幕漆黑看不見山,那顆星忽然隱沒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現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兩盞馬燈,東一盞西一盞有節奏地晃蕩,有誰站起來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蕩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緊,擠著。馬燈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談話,有時大聲地笑。其餘的角落都很靜,或有鼾聲。L睡不著,他身旁睡著一個姑娘,一個成年僅是非常年輕的姑娘。除了母親,L還從未如此貼近過女人的身體,心裡動盪得不能入睡。只隔著兩層單衣,L感到了她肉體的溫熱和彈性。開始很緊張,希望她不認為這是有意的,希望別人不認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邊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別人也都注意到這一點;另一邊就是牆了,他已經緊貼著牆了,他真是沒有辦法,否則他會與她再分開些的。L筆直地躺著,一動不敢動,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輕。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姑娘的身體,聞到了女人的氣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緲緲的讓少年驚奇,讓詩人身心震動。無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離燈光很遠,昏暗得分不清睡著多少人。L試著放鬆一下渾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觸面擴大了,慢慢地擴大著,更富彈力和溫柔了,隨著車箱的顛簸,能感覺到她某些部位的豐滿和某幾處骨胳的堅實。心嗵嗵地跳,L又趕忙抽緊身子。姑娘依然睡著,呼吸均勻,有節奏地吹拂他的皮膚。L再試著放鬆,一直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再放下來,放在他與她之間,這樣他的一隻手觸到了她。手畢竟最為敏感,手背也可以認出那是豐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動,竭力用皮膚去感覺她的真確。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躍起來,夏夜裡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動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車轉彎時車箱劇烈地晃動。搖擺,那個姑娘,女人,隨著車箱的傾斜她更緊地和L貼著了,車輪變換軌道車箱猛地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體壓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來,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來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這時另一隻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驚,未及想出對策,卻感到那隻手在他的手裡輕輕地扭動,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個手指和他的五個手指漸漸絞在一起,L聽見姑娘呼吸的節奏變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著,或者一直是在夢的邊緣。L還是怕。L還是把胳膊抽了出來。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從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動,也不躲開,沒有一點兒聲音。車輪軋得鐵軌“咔噠噠——咔噠噠——”在他們身下震響,鐵和鐵磨擦的聲音,尖厲,甚至有些恐怖。L再試著把手放下來,放在原來的位置,在那兒,她,那隻女性的手仍在等著他。他把地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輕輕地扭轉,五個手指對五個手指,捏著,攥著,都有了汗,絞繞著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著必然的方向推進,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動,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對,她一直都不阻擋,她是允許的。於是L觸到了豐碩的胸,兩個年輕的辱房,隔著辱罩,不很大,但是挺聳、充盈,頂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辱頭了,一陣風暴似的東西刮遍了詩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開,抱在自己胸前,齷齪和犯罪感在他心裡掠過。他把手挪開,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還會回來。不錯,她的判斷完全對,真理難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來時,辱罩鬆開了,他的手在整個光滑細膩的胸脯上暢行無阻,在微微的齊水上走邊走過顫動的隆起和凹陷。火車“咔噠噠——咔噠噠——咔噠噠——”奔馳在黑夜的群山中,“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那是在過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是鑽過隧洞,少年的花朵在這動盪的節奏中昂揚開放。L在那纏綿溫潤的腰腹上停留,彳良久,正要走向另一處最為致命的夢境——更為沉重的山巒和更為深邃的淵壑,但這時,另外那隻手制止了他,對他說:“呵,你還這么小。”那雙一直微合著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睜開了,看著他。L心慌意亂無地自容。“咔噠噠——咔噠噠——”聲音漸漸地小下去,漸漸擴散得縹緲,可能,火車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縮合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