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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說:“我每天每天都想著她。”老人說:“她家確實

    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經常

    到那橋頭上去張望。有一天我繞到石橋底下,雜糙老高

    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

    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髮

    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好半天還是畫不像。頭髮應該是黑的,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煤呀?!”聽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我就帶他到橋底下去,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真是好看。我說那當然,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玩得非常高興非常融洽,用樹枝划水,像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炸餵雞爪子糙餵狗尾巴糙,餵各種糙,還餵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給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那美妞兒誰畫的?’他就這麼衝著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底下一直呆到天決黑了。”聽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老人說。“他告訴給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都擦掉,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用野糙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著河岸回家,手裡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糙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的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兒更香的味兒了。”  

    這應該就是詩人L的生日。詩人L在我想像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他初戀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愛的夢想湧現,同時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個熱烈而孤單的夏天裡,詩人出生。他從這個角度降生於人世,並且一直以這個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總在有人進入暮年,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或一些)終其一生也不能丟棄那個夏天給他的理想,那麼他是誰呢?他必定就是詩人,必定就是詩人L。

    以後還會聽到詩人的消息。詩人L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

    51

    那麼,一個曾經被流放的人,生於何時呢?我想像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總來與我獨自回家的那個秋夜重合,也總來與畫家Z獨自回家的那個冬天的傍晚,和詩人L獨自回家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重合,揮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會降臨的黑暗一樣,那黑暗中必然存在著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搖搖蕩蕩,飄忽不定就像一隻風箏,當孩子們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匯進夜空難以辨認。但他確鑿存在,他飄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牽繫在一條掌起了街燈的小路上。也許就牽繫在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時刻,也許就牽繫在畫家不能忘懷的怨恨和詩人無法放棄的愛戀之中,甚至牽繫著F醫生、女導演N、以及那個殘疾人C……搖搖蕩蕩曾經牽繫在所有人的睡夢裡,以致使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成為可能,成為必不可免。--52  

    未來的一個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時代,或許曾與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同行。然後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有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生了一點兒偏離。這樣,幾十年後,他認為唯有權力可以改變世間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寫作為生。

    但是,多年來我總感到,我抱著那隻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與此相似的情緒,也會是WR的生日。因為在那樣的情緒里,兩個孩子必會以同樣的疑慮張望未來。

    而未來,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會引得F醫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兒性格差異源於什麼?上帝嗎?F醫生或許還應該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從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們盤盤繞繞的大腦溝回上找到什麼原因或者證據?如果詩人的提醒他一直沒有忘記,那麼,世界上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運,到底能由他們從頭到腳的結構中看出上帝怎樣的奇思異想呢?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裡去。在那所小學校里,在那座荒殘的廟院,另一個故事已經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1959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廟院裡去開會。這時候,一個曾經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後,以一聲猝不及防的宣布進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萬惡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裡,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1959年的一個夏夜,這個故事成為現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後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

    裳,坐在桌邊發呆。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

    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廟裡的道兒挺黑。”我高興  

    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

    路我熟。”“噓——,喊什麼!”媽媽喝斥找,媽媽的表情很

    嚴肅。那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

    “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後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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