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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像是一個,儀式。
一種象徵。
她轉回身來,也許是赧然微笑,也許是暢然流淚,也許是目光的迷離灼燙,那是一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找到了,在孤獨中我們互相找到了……那是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腳丫,我的屁股,我的旺盛我的茂密我的欲望,我的被埋藏和忽略了數萬年的全部秘密如今一心一意向你敞開……那是說:看哪,這就是你的放浪的不知羞的女人,她從那叫作羞恥的黑暗裡回來了,從那叫作羞恥的孤獨中回到你這兒來了……那是說:看看你的女人吧,她已經沒有秘密已經沒有保留,有的只是像你一樣的饑渴和平凡,這饑渴的肉體和靈魂她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她就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就嚮往在你的眼前恢復她的平凡……
那便是愛的儀式。
C或者我,想:性,原是上帝為愛情準備的儀式。
這儀式使遠去的夢想回來。使一個殘疾的男人,像一個技窮的工匠忽然有了創造的靈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現實猛地醒來,使傷殘的花朵霎那間找回他昂然激盪的語言……孤獨消散孤獨消散,孤獨消散我們看見愛情,看見羞恥是一種罪行,還有防備、遮掩、規矩、都是罪行,是醜陋。如醉如痴的坦露如顛如狂的交合,才是美麗。放浪跟隨著欲望,“羞恥”已沉冤昭雪,自由便到來……走過寒冷的冬天、殘酷的春天、焦灼的夏天,到了燦爛的秋天了,也許生命就是為了等候這一場狂歡,也許原野和天空就是為了籌備這個盛典,昂聳和流淌的花朵是愛的最終的語言、極端的語言,否則再說什麼好呢?再有什麼才能表達愛人的心意呢?再有什麼能夠訴說往日的孤寂和此刻的歡愉呢?再有什麼才能在這紛紜而隔膜的世間表明一塊神聖的極樂之地,再有什麼才能證實此時此刻的獨一無二呢?感謝上帝,感謝他吧,感謝他給愛留下了這極端的語言……現在,世界藉助這語言驅逐了恐懼只承認生命的自由,承認靈與肉的奇思異想千姿百態胡作非為……一切都化作飄彌遊蕩的曠野洪荒的氣息,成為風,成為光,成為顫慄不止的糙木,寂靜轟鳴的山林,優雅流淌的液體,成為蕩然無存的灰燼
等C明白了的時候,他和他的戀人都明白了的時候,才知道那傷殘的花朵已經得救。他們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聽天地萬籟之聲和自己的喘息融為一體。他們靜靜地躺著,從鏡子裡看自己。
他們不僅要看見對方,他們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看一個男人的女人和一個女人的男人。看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沒有阻隔沒有距離。他們要看見並且要羨慕鏡子裡那兩個交了好運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看著鏡子裡的他們,直到看見身置其中的夜色不知不覺地談褪,周圍的星光和燈火漸漸寥落,晨曦從浩瀚的城市的邊緣慢慢升起。那時,一群鴿子開始在灰濛濛的晨空中盤旋,雪白,閃亮,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仰望那鴿群,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待鴿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們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模到?他們把手伸向對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之際,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惡夢。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兒空空的,空空的,C什麼也沒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還留著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但她已經不在。她已遠走他鄉。相隔千山萬水,他們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只有寥落的星光和燈火、淡褪的夜色、浮涌的晨曦和千里萬里的虛空。C徒然地向那虛空中伸手向她,於是在我的記憶中,千里萬里的虛空中開始萬頭攢動人聲踴躍,但重重疊疊的眼睛都是對C無聲的譴責和無可奈何的勸慰,喧喧囂囂的聲音對殘疾人C重複著一句話: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讓她愛上你。”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同她結婚。”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拖累她。”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毀掉她的青春。”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沒有回答。
我為什麼不能使她幸福呢?
沒有回答。
我被剝奪了愛的權利了麼?一個沒有了愛的權利的人還會有什麼權利呢?他應該怎樣呢?一個喪失了愛的領空領海領土的人他應該到哪兒去呢?
沒有回答。仿佛沒有必要回答。
仿佛沒有必要去想這件事。就像沒有必要去想:為什麼活著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衣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收音機里說今年旱情嚴重,今年是歷史上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收音機里說,人在地球上越來越多,水在地球上越來越珍貴,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C習慣在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聽著地球上的種種消息,心裡像詩人L一樣明白:他的戀人不管在哪兒,但肯定就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
十三、葵林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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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C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種具體的惡夢。那時,以及在那樣的情緒里,我經由詩人的消息聽見了葵林里的故事。
詩人L成為消息,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流傳。有一年,他在葵花盛開的季節走進了北方的葵林。
北方,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林里散布著很多黃土小屋,荊笆和黃土砌成的牆,荊笆和黃土鋪蓋的頂。那是養蜂人住的。黃土小路蛇似地鑽在葵林里,東彎西拐條條相連,蜂飛碟舞,走一陣子便能看見一間那樣的小屋,或者有養蜂人住著,或者養蜂人已經離開,空空的土屋裡剩一張糙墊和一隻水缸。養蜂人趕著車拉著他們的蜂箱,在那季節里追隨著葵花的香風遷徙,哪兒的葵花開得旺盛開得燦爛開得漂亮,他們就到哪兒去,在那兒的小土屋裡住些日子。幾十隻也許上百隻蜂箱布置在小屋四周,數萬隻蜂兒齊唱,震耳欲聾,使養蜂人直到冬天耳朵里仍然是起起落落的蜂鳴,上癮似地夢裡也聞見葵花的香風。
詩人L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到處流浪,每時每地都幻想他的戀人忽然出現在他眼前。有一天他走進了北方無邊無際的向日葵林,從日出走到日落,在葵花熏人慾醉的香風中迷了方向。天黑時他走到一個養蜂老人的小土屋,在那兒住了一宿。
養蜂的老人問:“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呢?”
詩人L說:“沒一定,隨便哪兒。”
老人笑笑,說:“我不信。”
老人拿來乾糧和新鮮的葵花蜜讓詩人充飢,不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