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頁
但O不願解釋,她厭惡解釋,解釋是骯髒的,辯白是不潔的,這樣猜疑已經是不堪忍受的了還要再說什麼嗎?而且她知道無論是Z,還是那個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戀人還是她的前夫,他們聽不懂她。
O不解釋,這在無論三個男人中的哪一個看來都等於默認。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戀人,她的前戀人一定會使勁解釋,他為O的不解釋而氣憤,然後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說的那樣,他不能為這樣的事影響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經受了損害,他知道碰上了兩個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說什麼也沒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倉惶而逃,因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也許,這正是他的報復吧,呵——但願不是這樣,但願不要是這樣吧。Z呢?畫家當然是氣瘋了,再難保持平素的高貴舉止,這放在誰身上也是一樣,更何況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絕大的侮辱,於是暴怒,瘋狂,不能自制……就在這一刻O看見了死的契機,她發現她很久以來就是在等這一天,這樣的時刻,她可以了無牽掛地去死了。
O不解釋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使她的死與Z無干,使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貞,一切都是因為她,她死有餘辜,那樣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擺脫開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個有別人在場的時機才去享用那條魚,也是為了不給Z帶來麻煩。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長都無所謂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讓她擔心的是Z,是Z能不能從中擺脫,這就是為什麼她最後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樣呢?Z,你不要因為這件事而毀掉,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許想把一切都說個清楚:赴死之心為什麼由來已久。但是晚了,來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經走進另一種存在,來不及說清了,何況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許才能說得清的呀……
220
不過,T又說:“很可能O心裡還是愛Z的。又愛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
N也說:“是的,尤其是像O這樣的女人,即便她會恨他,她也還是愛他。”
T和N都提醒我們注意O給Z的那句遺言:在這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
T說:O在給她的信中曾經說過,“我常常問自己,Z愛我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我這個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樣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愛我的,Z還是愛我的。”
N說:這是女人們典型的自欺,其實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還是愛Z罷了。至於Z是不是愛她,O要是不懷疑,又何必這樣問自己呢?尤其她問的是“他到底愛不愛我這個人”,這裡面有著明顯的潛台詞。其實在第十九章里O已經感覺到了,Z愛的是那座美麗房子裡的女孩兒,甚至不是那女孩兒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兒所能聯想的一切,正像他說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麗房子裡的人承認:是那個女孩兒愛上了他,是他們的女兒追求了他們所看不起的那個“野孩子”。O呢,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
N說得不錯,在我的印象里O好像一直對Z有著負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為O優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個冬夜,正是由於與此同時O的那個溫暖的周末所致。O覺得那顆被凍僵的心就是由於她,由於那座美麗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是那個女孩兒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內的人們把一顆清潔的孩子的心弄傷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難設防的時刻,Z不是終於問過O了嗎:“你曾經住在哪兒?”在他要她的時候,昏眩的幻覺中,他的欲望也是在進入那座美麗的房子而不僅僅是在進入O。有一次O似醒似夢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兒,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住在那個冬天的夜晚。”Z淚流滿面,唯一一次忘記了他的尊嚴和征服,抽咽著說:“你們不要再把他轟走,別再讓他一個人走進那個又黑又冷的夜裡去好嗎?那天你們把他轟走了你們說他是野孩子,現在你去告訴他們我是什麼人,去呀去呀去告訴他們你愛我!”那一次O真是多麼愛他呀,覺得Z那顆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傷,現在她要撫平那心上的傷疤,補償他,加倍地償還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這樣的坦誠只此一次,Z不習慣這樣,太多的信任讓他發慌,害怕有誰會把他的秘密貼到牆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恥都重新埋藏起來,埋得深深的,讓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發酵,釀製他所需要的雪恥的力量。
221
HJ說:“不不,我要為我哥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像別人想像的那樣,只愛他自己。”
HJ說:他很小的時候,Z就給他聽Z的父親留下的那些唱片,聽那個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Z說:“你聽,這就是我父親的聲音,是他走在無人之地時的腳步聲。”HJ問:“那是哪兒?”Z說:“北方的流放地。”HJ永遠記得Z那時的目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眼睛裡的顏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樣的。Z說:“他肯定要回來的,因為這兒有咱媽。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來的。”
HJ說:“他恨我爸,不光是因為我爸是他的繼父,而是因為我爸對我媽和我姐都太壞了。他恨我爸恨得毫無餘地,本來他是最想出國的,但是他不去,因為那是我爸的關係,凡我爸爸的東西他碰也不碰。”
HJ說:Z有一次對他說:“我再長大一點兒,我就要把你爸趕出去!”HJ問:“為什麼?”z拍拍他的肩膀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你就會明白。”
HJ說:“他愛我媽。但是他討厭那些張張揚揚地讚美著‘貧賤者’的畫家。他說:‘他們真的是在讚美貧賤者嗎?他們是借貧賤者來讚美他們自己!他們把貧賤者畫得那麼飽經磨難又貧賤不屈,好像貧賤者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皺紋和皮肉上的傷痕,他們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樣的人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他們不會去做的!他們不去做可他們又要擺出一副神聖的樣子來歌頌貧賤者。’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梵谷和羅丹有資格去描畫貧賤者。梵谷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羅丹他真正理解了貧賤者,你看他的《老娼婦》,那是歌頌嗎?不,那才是愛呀!’”
HJ說:Z也是愛M的,不是姐弟之愛,其實Z是可以娶M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青梅竹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恥,是雪恥這兩個字把Z的心咬傷了,就像Z總在畫的那根羽毛一樣。HJ說:那是一隻被獵人打傷的大鳥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鳥曾經純潔地飛著,想要飛向南方,飛向溫暖,但是隨著一聲槍響那潔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溫度,飄落進陰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絲絲縷縷都在奮力掙扎……
N說: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樣,把那個冬天的晚上向她訴說,把他受傷的心向她敞開,那樣的話O相信——女人總是這樣天真——她就能醫治好他的創傷,使那雪恥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會熱起來,冰凌就會在他心裡融化。’N和T都說:所以,O說她仍然愛Z,那是真的。但是她覺得她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如果她有,她還會愛他,把他溫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