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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虛筆記》作者:史鐵生【完結】
內容簡介
《務虛筆記》是史鐵生半自傳式的作品。虛者,虛無也,務虛者,思考虛無也,關心虛無也。
隔著咫尺的空問與浩瀚的時間,作家將帶著讀者凝望生命的哀艷與無常,體味歷史的豐饒與短暫。
作品敘述了上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嬗變對殘疾人C、畫家Z、女教師O、詩人L、醫生F、女導演N等一代人的種種影響、衝擊、規範和夢想。
作品充溢著神秘的美,現代的美、善意的美。
作者簡介
史鐵生,當代著名作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河北涿縣人。1969年赴延安插隊,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主要作品有《我與地壇》《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弦》《合歡樹》《病隙碎筆》《務虛筆記》《我的丁—之旅》等。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以及多種全國文學刊物獎。作品入選多種版本的語文課本,被譯成英,法、日等多種文字,單篇或結集在海外出版。2002年榮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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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寫作之夜
1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見那兩個孩子了。我想那兩個孩子肯定不會想到,永遠不會想到,在他們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後,他們正被一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他們正在成為一本書的開端。他們不會記得我了。他們將不記得那個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園中,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在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一盞路燈在夜色里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有老柏樹飄漫均勻的脂香,有滿地鋪散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有一個獨坐路邊讀書的男人曾經跟他們玩過一會兒,跟他們說東道西。甚至現在他們就已忘記,那些事在他們已是不復存在。如同從未發生。
但也有可能記得。那個落葉飄零的夜晚,和那盞路燈下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歷史。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設想那個人的孤
但那不再是我。無論那個夜晚在他的記憶里怎樣保存,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歷史。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設想那個人的孤單,設想那個人的來路和去處,他也可能把那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但那已與我無關,那僅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設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
男孩兒大概有七歲。女孩兒我問過她,五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隨後把所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表達。當時我就想,我們很快就要互相失散,我和這兩個孩子,將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囂的城市裡,失散在周圍紛紛壇壇的世界上,誰也再找不到誰。
我們也是,我和你,也是這樣。我們曾經是否相通過呢?好吧你說沒有,但那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忘記了,或者不曾覺察,忘記和不曾覺察的事等於從未發生。
2
在一片楊柏雜陳的樹林中,在一座古祭壇近旁。我是那兒的常客。那是個讀書和享受清靜的好地方。兩個孩子從四周的幽暗裡跑來——我不曾注意到他們確切是從哪兒跑來的,跑進燈光里,蹦跳著跑進那片明亮的圓區,衝著一棵大樹喊:“老槐樹爺爺!老槐樹爺爺!”不知他們在玩什麼遊戲。我說:“錯啦,那不是槐樹,是柏樹。”“嗅,是柏樹呀,”他們說,回頭看看我,便又仰起臉來看那棵柏樹。所有的樹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們還是看出來了,問我:“怎麼這一棵沒有葉子?怎麼別的樹有葉子,怎麼這棵樹沒有葉子呢?”我告訴他們那是棵死樹:“對,死了,這棵樹已經死了。”“噢,”他們想了一會兒,“可它什麼時候死的呢?”“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看樣干它早就死了。”“它是怎麼死的呢?”不等我回答,男孩兒就對女孩兒說:“我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有一個人,他端了一盆熱水,他走到這兒,嘩--,得……”男孩兒看看我,看見我在笑,又連改口說:“不對不對,是,是有一個人他走到這兒,他拿了一個東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兒的眼睛一直盯著男孩兒,認真地期待著一個確定的答案:“後來它就怎麼了呀?”男孩略一遲疑,緊跟著仰起臉來問我:“它到底怎麼死的呢?”他的謙遜和自信都令我感動,他既不為自己的無知所羞愧,也不為剛才的胡猜亂想而尷尬,仿佛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無知和猜想都是理所當然的。兩個孩子依然以發問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可能是因為它生了病。”男孩兒說:“可它到底怎麼死的?”我說:“也可能是因為它太老了。”男孩兒還是問:“可它到底怎麼死的?”我說:“具體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兒不問了,望著那棵老柏樹竟猶未盡。
現在我有點兒懂了,他實際是要問,死是怎麼一回事?活,怎麼就變成了死?這中間的分界是怎麼搞的,是什麼?死是什麼?什麼狀態,或者什麼感覺?
就是當時聽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無法回答他。我現在也不知道怎樣回答。你知道嗎?死是什麼?你也不知道。對於這件事我們就跟那兩個孩子一樣,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們所能做的一點兒也不比那兩個孩子所做得多--無非胡猜亂想而已。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說: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麼。
3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早 晨聽收音機里說,北方今年旱情嚴重,從七月到現在,是歷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
我逐年養成習慣,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然後,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裡,若是沒人來,我就坐在這兒,讀書,想事,命運還要我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仿佛只是寫了幾篇小說,時間便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已經沒有了。那天那個女孩兒竟然叫我老爺爺,還是那個男孩兒畢竟大著幾歲,說“是伯伯不是爺爺”,我鬆了一口氣,我差不多要感謝他了。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當有人管你叫爺爺的時候你作何感想?太陽從這邊走到那邊。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群鴿子,落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咕咕地叫,或在遠遠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飛。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話你會以為幾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飛著,叫著,活著,一直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它們,永遠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生死相繼了若干次,生死相繼了數萬年。
4
那女孩兒問我看的什麼書,(“老爺爺你看的什麼書?”“不對,不是爺爺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麼書?”)我翻給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沒有圖畫。沒有。“字書,”她說,語氣像是在提醒我。“對,字書。”“它說什麼?”“你還不懂。”是呀,她那樣的年齡還不可能懂,也不應該懂。那是一本寫給老人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