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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的戀人離開了L。——這就是“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嗎?

    離開,那過程必定很複雜,但結果總是很簡單。

    就像一棵樹,在暴風中掙扎,在歲月中掙扎,但如果折斷那只是霎那間的事,“咔嚓”一下簡單得讓人傷心。或者它焚毀,或者名被伐倒,結束都太簡單。結束總是太簡單,也許全部的痛苦僅在於此。

    她給他留下一封信。只記住其中一句就夠了:“你從來就

    不是愛我,我現在已經不再愛你。”

    (我有時猜想,畫家Z想起死來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為害怕這簡單。千般萬般都不免結束於一秒,這太滑稽,至少不夠嚴肅。)

    L的戀人去了哪兒,我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離開了詩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還在北方,可能在很遠,也可能很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個人想去找他離去的戀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兒,只知道毫無疑問她就在一個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說詩人痛不欲生,飲食無味,長夜難眠。但這是詩人L的歷史上最為純潔的一段時期。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一心只想著一個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只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並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所有美麗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動他的幻想,他只幻想獨一無二的那張面龐、那道身影,幻想著那片笑聲隨時會從哪兒鑽出來,那縷氣息於是撲面而來。  

    L迷茫地在人群里走,幻想也許只要一轉身,她就在他身後,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著他怨他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她。

    L木然地排在車站上等車,車來了,他幻想也許車門一開她就從那趟車上下來,然後車走了,車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對……

    下雨了,L在路邊商店的門廊下躲避,眼前五顏六色的雨傘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許哪一頂雨傘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現,他衝進雨中,她低頭不語,雨把他們淋透他們毫無知覺……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邊一隻發燙的果皮箱上,垂目看著馬路面上滾滾而過的車輪,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輛自行車似曾相識,定神想一下,不錯那就是她,在千萬輛自行車中他也能認出她的那一輛,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盡趴倒在馬路上,那麼她就會停住就會回來……

    但是說什麼呢?真要見了她說什麼?怎麼說?說“你別離開我”?可憑什麼?說“因為我愛你”?但是怎樣證明?說“因為我只愛你一個”?當然,敢這麼說,詩人敢說這不是假的。但是敢說“我只對你一個人有欲望”嗎?敢說“只有與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樂,別人,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能讓我心動”嗎?敢嗎?那是真的嗎?我能不能真的是那樣?詩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誠實的化身,所以L,就便在他最為純潔的那段時期里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個欲望滔滔的傢伙,讓他心神嚮往的女人絕不止一個,不止十個、百個。說“我只是好色而已,幻想紛紜而已,但我不是個胡作非為的傢伙,我信仰專一的愛情”?簡直連這一點詩人都不敢確定了,他越想越糊塗,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可真是捉弄人呀。  

    詩人獨自走在暮色里。河岸上漫步著對對情侶。詩人眼前倏地出現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對情侶中的一個竟是她,他認出了她同時她也看見了他,她不由地站下來,那陌生的男人並不理會繼續往前走,她與他四目相對欲言又止,那陌生男人不明緣由在遠處喊她,她來不及說什麼或簡單地說一句“你還好嗎”就匆匆走了……

    詩人走在河邊。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他在“鳥兒”和“波浪”旁坐下,心裡滿布恐懼。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爾消失,但汩汩不斷的聲響並不在黑暗中消失。詩人的恐懼愈演愈烈,與其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滅。我記得有一位哲人說過:真正的恐懼,是對恐懼的恐懼。詩人因此明白,他恐懼的是那幅幻景從今以後總要襲來,在所有的時光里都潛伏著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還會逐日發展、豐富,幻景中她向L投來的目光日益冷漠、遙遠,她向另一個人投去的目光日益親近、溫馨。在這兩種目光之間生命霎那間失去重量,世界顯露其無比的不可信任,仿佛只要人們願意轉過臉去就可以使隨便什麼都變得分文不值。心血枯焦也是枉然,不過像一張被沒收的偽幣。在這幅圖景里,恐懼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這個薄情的女人!”“這麼輕遷易變的人心!”“這個人皆可夫的騷貨!”……我能聽見L心裡的千聲咒罵。  

    路燈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水泛起波光。傳說那夜晚河邊有一個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罵,我想那就是詩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車沒了,河邊的對對情侶都離去了。夜靜更深,如果河岸上有個瘋子罵不絕口鬧得附近的居民不能入睡,我想那就是詩人L。如果忽然,那個醉鬼或者那個瘋子停止了哭罵,驟無聲息,我想那必是因為L罵到“人皆可夫”之時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妻”(不是在行動中而是在他的幻想里)?詩人在我的願望里是誠實的化身,所以他會想到這一點,因而忽然明白他的戀人為什麼總是問:“那麼,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區別!就像生與死的區別!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如果,她對詩人來說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沒有區別,為什麼她的離去會讓詩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獨一無二的,那麼她那天在美術館裡要是推開了左邊的門,詩人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痛苦了呢?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什麼是專一的(忠誠的,始終不渝的)愛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類又為什麼要讚美它?如果幻想紛紜(或欲望紛紜)是真實的、不可消滅的,人類又為什麼主張專一的愛情?如果愛情是一種美好的感情,又為什麼只應該一對一呢?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那必是由被拋棄者的痛苦奠基起來的讚美,是由於人人都可能成為被拋棄者才廣泛建立起來的主張。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拋棄,而對他人預先的恭維和安撫,威嚇和警告。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如果“專一”只是對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對自己的控制,這專一為假。如果“專一”不管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只是出於控制,這專一為惡。如果欲望紛紜為真,又為什麼要控制,為什麼不允許紛紜的幻想變為紛紜的現實?但如果那樣,愛情又是什麼?愛情與性慾與嫖jì的區別何在?人與獸的區別何在?愛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麼?這人間為什麼,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呢?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而且被讚美,被渴望,被捨生忘死地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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