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成千上萬隻螞蟻排成隊,浩浩蕩蕩綿延百米,抱著它們積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兒女到別的地方去,開創新的家園。
“你又開始研究螞蟻了嗎?”L問。
“偶爾看看。”F醫生說,“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蟻群。這樣一個群,才是欲望。”
“什麼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隻螞蟻那兒去了解螞蟻的欲望。每一隻,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它只是本能,是蟻群的一個細胞。就像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其實都是靠著盲目的本能在活動,任何一個細胞都沒有靈魂,但它們聯繫起來就有了靈魂,有了欲望。”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哪兒嗎?”
“你在哪兒?”
“嗯,也可以這麼問。你在哪兒?”
“你沒病吧,大夫?”
“我打開過多少個大腦數也數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靈魂在哪兒,欲望在哪兒?”
“在哪兒?”
“不在某一處。找遍每一個腦細胞你也找不到靈魂在哪兒。他在群里,就像這個蟻群,在每一隻螞蟻與每一隻螞蟻的聯繫之中。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旦破壞,靈魂也就不在了。”
“還有呢?”
“沒有了。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大概也只是一隻螞蟻。”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慧了?還有,永動機?”
F醫生停住腳步:“要是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永動機。你還笑嗎?”
“是嗎?恭喜你。在哪兒?”
F醫生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動機。”
“你越來越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問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物,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性交。”L大笑起來,“是是,是我說過,你當真了嗎?”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給我們的方法。所以我又從上帝那兒找到了永動機。”
“你最好再找一找愛情。上帝告訴你愛情是什麼了嗎?”
“孤獨。”
“孤獨?”
“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說,沒有什麼能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C,他好嗎?”
“你指什麼?”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獨?”L看著F。
“對,孤獨。”F醫生說,“但不是孤單。他說那並不是孤單。”
秋天的古園,鳥兒在樹上做巢,昆蟲在糙葉上產卵,隨時有果實落地的聲音,遊人的腳步變輕了。夕陽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螞蟻仍有條不紊地行進,一個跟隨著一個,抱緊它們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醫生說:“在這顆星球上,最像人的東西怕就是螞蟻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這園子裡,我看見了一場真正的戰爭……那是一個下午,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在那邊,一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我看見了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幾十米的一條狹長地帶,到處都是陣亡螞蟻的屍體……在石子和沙礫(它們的山吧)旁,在水窪(它們的湖)邊,在亂糙叢(它們的森林)里,(足卷)縮著,一動不動,在夕陽殘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為是蟻群遭了什麼天災,細看卻不是,是戰爭,戰爭已近尾聲,正式的戰役已經結束,但零星的戰鬥還在進行,大片的戰場已經沉寂,幾千幾萬亡靈已經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螞蟻在進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衛領地或者在堅守信念……”
“我聽不出你是悲嘆還是讚美?”詩人L說。
“是悲嘆,也是讚美。”F醫生說,“當我們死去的時候,我們那嬌嫩的腦細胞大概也是這樣‘屍橫一地’,(足卷)縮著一動不動,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說。
18O
詩人又上路途。詩人的消息又在遠方,遠離城市和人群。
在山裡,山腳下開闊的坡地上野花年年開放,準時無誤。在沼澤,在清澈純淨的河的源頭,蝴蝶悠然飛舞,蜻蜓和豆娘時而點破如鏡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斷塵世的嘈雜。森林那邊有猛禽在盤旋,有紡織鳥精心fèng制的窩,有各色各樣的產房,一些濕漉漉的幼雛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陽升起又落下,茂密的糙叢里蹲著年輕的狼,風吹糙低,它們熱切的目光不離開美麗的鹿群,柔軟的腳步跟隨在鹿群周圍……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遠方,詩人在路途上,佇望和冥想。
遠方的鹿群也是一樣,為了期待的團聚,披星戴月趕著路程。我想,詩人應該能聽見它們排山倒海般的腳步。我曾在那篇題為“禮拜日”的小說中諦聽過它們的行蹤,如今,在詩人的冥想和佇望中,我又聽見了那些美麗動物亘古不變的消息:
冬天未盡,鹿群就動身北上,趕往夏棲地。沿途,它
們要涉過寬闊的冰河。
冰河剛剛解凍,巨大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轉、翻滾、碰撞,轟鳴聲響徹荒原,一直推廣到遠方的大森
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躊躇著,在河岸上亂
作一團,試探,嘶鳴……但徒勞無益,眼前和耳邊全是浪
聲,浮冰的擠壓聲和爆裂聲……
太陽的角度又變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猶豫,鹿
群慢慢鎮定下來,隨即一頭接一頭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在等待它們。它們游
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認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憐
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爾的意外也不饒過。每年這個
時候在這河上,都會有些美麗的屍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間,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正年輕,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詩人就在那兒,他會去的。隻身徒步,背著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帳篷,點起髯火,也許身邊還有槍……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兒,追隨那群美麗的動物,繼續他的夢想。
美麗的夏棲地,漸漸延長的白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陽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糙下漫展開,四處閃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
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
鹿群貪婪地吃著青糙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
的體魄,夜裡也在咀嚼。但是狼也來了,狼群追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