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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樣的樓房。
對,就是小巷深處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詩人L每時每刻都嚮往的那個地方。我或者詩人L,每天都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到那兒去,希望能看見她。我或者詩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楊樹下,仰望她的窗口。陽光和水聚成的美麗,陽光和水才有的燦爛和舒展,那就是她。那個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詩人L的全部夏天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歷險,充滿了激情的那個少女,使我們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個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於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她成為T。
詩人把他的書包翻得底朝天,以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丟了,他竟一時忘記,他把那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夢不醒的白晝,都寄給了他的心上人。我沒有寫,我也沒有寄,我又僥倖走過了一道危險的門。我眼看著詩人L無比虔誠地走了進去,一路仍在懷疑那些夏天的詩歌是怎樣丟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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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歷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說,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復活,我們便沒有歷史。比如說,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歷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帶著N和O的歷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和0的經歷,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少婦,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復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為詩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詩人L的歷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歷史中湮滅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歷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 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著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 就勢必又會復活,N 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和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復活、繼續、創造。
92
晚上,父親問女兒:“聽說你把一個男同學給你的信交給了老師,是嗎?”
“是,”T說,“交了。交給了革委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無恥,我都說不出口。”
“可這一來他可麻煩了。他在別人面前沒法抬頭了。”
T低頭很久不語。然後說:“只要他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不是嗎爸爸?”
“是。是的。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父親想,事實上未必這麼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也許有人永遠要提起這件事讓那個叫作L的孩子難堪,將來也許有人會用這件事來攻擊他,攻擊那個叫L的人。再說,要那個男孩子改掉什麼呢?改掉性慾還是改掉愛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麼的話;那麼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別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誠實,是坦率,是對別人的信任,學會隱瞞,把自己掩蓋起來,學會的是對所有人的防範。
父親一時無話可說,帶著迷惑回到臥室,呆呆地坐著,想。
“你跟她說了?”母親進來。
父襲“嗯”了一聲。
母親剛剛洗完澡,脫去浴袍,準備換衣裳。母親在父親面前脫去浴袍,在燈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著身體,並且專心地擦乾自己的身體。父親看著她。
“你怎麼跟她說的?”
父親不回答。也許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女人赤裸著身體,這兒那兒地挑選她要穿的衣裳,神情無比坦然。她在一個男人面前走來走去,仿佛僅僅因為是夏天,因為一點兒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著她,有些激動,但父親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慾,而是這個女人對這個男人的毫無防範之心使他感動,使他驚嘆,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麼方式表達這種感受,以某種形式確認和肯定這感受,以某種極端的語言來響應她,使她和他都從白天的謊言中倒戈反叛出來,從外面回到家中,從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里來。而這時,那極端的語言就是性,只能是性,雖然這語言仍然顯得非常不夠……
父親似乎剛剛發現,母親已經老了,她有點兒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發胖,腰粗了,肚腹沉重,歲月使她不那麼漂亮了。你還愛她嗎?如果她已經不再年青不再那麼性感,你還愛她嗎?當然,毫無疑問。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試圖回答過這樣的問題。只有父親他自己知道,他曾與一個年輕的女人互相迷戀過,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也比母親漂亮,沒有哪點兒不如母親,父親藉口出差到她那兒去住過……那個女人要他作出選擇,選擇一個,“你應該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到底你最愛的是誰?是我還是別人……”這件事沒人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事,過去有過,現在和將來還會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誰並不重要。母親不知道這件事,她沒有發覺,為此父親至今有著負罪感。最終父親作出了選擇,還是離開了那個女人,回來了,回到母親身邊。為什麼?男人自問,但無答案,或者答案僅僅是他想回來,確實想回來。這就是愛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如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得不回來,而是因為他確實想回來,父親想,這就是愛情。
“女兒,她說什麼?”母親問。
妻子回頭看丈夫,發現男人的目光在搖盪,女人才發現自己的樣子,低頭會意地笑一下。然後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並不是為了躲藏,也許是為了狡猾或是為了隆重。
男人記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個夏夜,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裸體時的情景。那時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慾火中燒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說“別別,別這樣”,她掙脫開他,遠遠地站著十遠遠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說“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然後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開自己,變成一個無遮無掩的女人。“讓我自己給你”,這句話永遠不忘,當那陣瘋狂的表達結束後,顫抖停止,留下來的是這句話。永遠留下來的,是她自己給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給你,那情景,和那聲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紛亂的人間在周圍錯綜交織,孤獨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轉,那時候,她向你敞開,允許你觸動她,觸動她的一切秘密,任憑你進入她,一無牽掛,互相在對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膽地呼吸、察看、週遊和暢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樹下,月色或者細雨,在那座只有蟲鳴只有風聲的南方的庭院裡,“讓我自己給你”,正是這句話,一次又一次使男人興奮、感動、狂野和屈服,留給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