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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樣的父親,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開兩半,這不值得抱怨,這是神賜的光榮。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欽佩敵人的韌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鐘之前都還蹲著,一秒鐘之後已如脫弦之
箭飛下山崗。精力充沛的狼們一呼而起,從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圍,漫山遍野迴蕩起狼的氣息和豪情……
那畢竟是敵人對敵人的戰爭呀,畢竟是異類間的生死爭奪。自然的選擇,與生同來的死的歸宿。詩人坐在山頂上,浪浪長風中目睹這可畏可敬的天演輪迴。人也會這樣,跟隨自然造化的命途,讓歲月耗盡精華,讓病老引你去天國去來世的。這不是悲哀。只要那時你能戀戀不捨你的人群也就夠了,在這自然淘汰的時刻,能像這老鹿一樣祝福你的群類,獨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滿意足,那樣,他的長詩也就能有一個朝向夢想的繼續了。但是,我們竟會有“敵人”這個詞!我們竟會說狼是鹿的敵人!我們竟會說水是火的敵人!我們竟會說困苦和災難是我們的敵人!也許最後這句話是說對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災難吧?因此我們有槍,還有槍林彈雨一般的目光。我們就是那目光,但我們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還要可怕。我們抵擋那目光的辦法是“以眼還跟”。我們扣動槍機,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來臨。但它仍舊飛跑,它要引領狼
群到一個它願意死在那兒的地方去。它朝鹿群遠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後的時刻嘗夠驕傲……
詩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寫作之夜,再次聽見F或者C的聲音:“孤獨。”“孤獨,但不是孤單。”
他看見了一頭鹿的孤單,看見了整個人群的孤獨。離開群類,那些美麗的動物面臨危險,人呢,倒可能平安。離開群類對那頭老鹿和對詩人L都是孤單,但回歸群類,對動物是安全,對人卻仍難免孤獨。無論離開還是回去,人的孤獨都不能消滅。
就快要結冰的溪流中,殷紅的鹿血洇開,散漫到遠
方,連接起夕陽。鷹群在天上盤旋,那是上蒼派下的死亡
使者,滿天的叫聲如唱聖詩,迎接老鹿的靈魂回去……
老鹿的靈魂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從命,詩人相信沒有比這更美的結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類的,這至關重要。詩人在那兒,他看得見。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個可怕的孩子,想起我們從童年就曾被逐出過群類,不是孤單,那已是孤獨。我們一同想起女教師O的死,那還是一個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說的孤獨,一定。而畫家Z,童年那個寒冷孤獨的夜晚紮根進他的心裡,在那兒長大,不能“以牙還牙”但可以“以眼還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進低矮的畫室、走進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還眼”。那羽毛敏感的絲絲縷縷,冷峻、飄逸、動盪甚或瘋狂,無不是在喊叫著“尊嚴”,要洗去久遠的屈辱。還有WR,他要消滅的是孤單,還是孤獨?在O 飄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條美妙而有毒的小魚的殘渣中,不光能看見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和一片蕪雜的樓區之間,悠然流淌的鋼琴聲與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間,冬天比荒原上來得還早,萬木蕭疏的季節比這荒原上還要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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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和孤獨都不結束。無以為繼的長詩,流進過一段性亂的歷史。
L有這樣一段歷史,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歷史,不過少為人知。
性亂的歷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少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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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同一個又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獨的時間裡從來就有這樣的消息。如果長詩無以為繼,而時間和孤獨卻不結束,這樣的消息就會傳來。
路途的喧囂,都似在心裡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溫熱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風,吹進陽光和月色,吹進均勻的光明或黑暗,掠過明暗中喘息的身體。是你,或者是她。來了,然後走了。再見,以及再也不見。疲憊的心,躺進從未有過的輕鬆里去。
別說愛。
噓——,別說,好嗎?
別說那個累人的字。
別說那個黑洞洞的不見底的字。還沒讓它折磨夠嗎?
就這樣。什麼都別說。
高興嗎?那就好。
現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對,現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膚,你的溫度……
明天你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許還在這兒,也許不在。你們這些累人的傢伙其實你們什麼都不懂。
你只有現在。
懂了嗎?其實就這麼簡單。什麼都讓你們給弄亂了。
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樣有一個好處:不必再問“我與他(她)們有什麼區別”了。沒有那樣的焦慮和麻煩了。負疚和悲傷,都不必。詰問,和解釋不清的解釋,都沒有。那些徒勞的解釋真的是多麼累人哪!
什麼也都別想。
別人並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說,當然我也不說。
甚至不要記住。
讓現在結束在現在。不要記住。
過去和未來之間多出一個快樂的現在,不好麼?
一個又一個無勞牽掛的現在……相似的肉體,相似的激動和快樂……赤裸著,白色的浪一樣,呼嘯和死去,溫潤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種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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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在一個個沒有名字的女人身邊睡去,在那兒醒來。遠處的歌在窗簾上飄。一隻小甲蟲在窗台上睏倦地爬呀……時而嗡嗡地飛,嗵嗵地撞著玻璃。窗欞和樹的影子隨著窗簾的鼓落,大起來又小下去。他並不太挑剔,jì女也好,有夫之婦也好,像他一樣的獨身者也好,這無關緊要。只要有一個不太討厭的肉體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輕鬆快樂就行了,那時他會忘記痛苦,像麻醉劑一樣使痛苦暫時輕些。他不見得一定要與她們說什麼,快合快散好合好散,並不為散而有絲毫痛苦,因為事先並不抱有長久的希望。他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和很多女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做愛竟會是這樣,這樣平靜,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分手時並不去想再見也不去想再也不見。他有時甚至並不與她們做愛,如果她們會說話他就藉此聽聽女人的聲音——別人的聲音;如果她們盡說些千篇一律的話,他就不讓她們出聲,只是看看她們確實投在燈光下的影子,或在心裡玩賞她們不同的趣味和習慣。
詩人有時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他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連接起來很像一個名字,但裡面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纖柔的肩頭、腿和腳、旺盛的臀和幽深的fèng隙……都沒有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