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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到此為止,O說過,結果可能會大不一樣。
O在最後的兩年裡偶爾抽一支煙。煙霧在她面前飄搖,使我看不清她的臉。
就像那個絕妙的遊戲,O說,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個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O說: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裡會是什麼,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世界永遠不會相交。
她指的什麼事?或者,指的是誰?
O故作超然地吹開眼前的煙縷,藉機迴避了我的目光。
我承認在那一刻我心裡有種近乎幸災樂禍的快意:這是O第一次在談到Z——那個迷人的Z——時取了迴避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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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問O:Z最近在畫什麼?
O說:事實上,他一直都在畫那個下午。
那根羽毛?
不。是那個下午。Z一生一世真正想畫的,只是那個寒冷的下午。
這有什麼不同嗎?
完全有可能,那個下午並不是到那根羽毛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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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師O,她相信以後的事更要緊,畫家Z一定還在那兒遇到過什麼。
遇到過什麼?
想必和那羽毛一樣,讓他終生都無法擺脫的事。
什麼事?嗯?哪一類的事?
除了Z,沒人知道。
可你注意到了沒有?Z到那兒去是為了找一個女孩兒。
是呀是呀,可他此後再沒提起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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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她以她的漂亮常常進入一個男孩兒的夢中。如果有一天男孩兒畫了一幅畫,大人們都誇獎他畫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畫了一匹奔跑的馬他相信那是一匹真正的馬,他就忽然有了一個激動不已的願望:讓那夢中的女孩兒為之驚訝,先是驚訝地看著那匹馬,然後那驚訝的目光慢慢抬起來,對著他。那便是男孩兒最初的激情。不再總是他驚訝地看著那女孩兒——這件事說不定也可以顛倒過來,那便是男孩兒最初去追尋了夢想的時刻。他把那夢想藏在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地方,在一個冬天的下午啟程……
也可能那女孩兒並不漂亮。並不是因為漂亮。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她唱的一支歌,她唱那支歌時流了淚,和她唱那歌時沒能控制的感情。那聲音從個夏夜空靜的舞檯燈光中一直流進了男孩兒不分晝夜的夢裡去。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就總在想像那清朗的聲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對那個地方的想像伴著默默寡歡而迭出不窮,如果那個地方竟逐日變得神奇變得高深莫測,如果連那兒的鄰居也成為世上最值得羨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兒心裡的第一場騷動。他懵懂不知那騷動的由來,但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子都變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個男孩兒夢途攸關的起點。總歸是要有這一個起點,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節……
但也許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節來臨,男孩兒幻想聯翩會經任何途逕入夢。比如那女孩兒的快樂和開朗,或者是她母親的溫文爾雅。比如那女孩兒舉止談吐的脫俗,或者僅僅是她所居住的那個地方意味著神秘或高貴。比如說那女孩兒的勇敢和正義,她曾在男孩兒受人侮罵和嘲笑的時候護衛過他的尊嚴,或者僅僅以目光表明她與他站在一起。比如說,那女孩兒細膩而固執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兒因為什麼事而不敢回家的時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女孩兒天賦的異性魁力,她以簡單而堅決的命令便使蠻傲的男孩兒不敢妄為。所有這些,還不止這些,都可能掀起男孩兒勢必要到來的騷動,使那個男孩兒在一個寒冷的下午出發,去證實他的夢想。
畫家Z夢想著的那個女孩兒是誰呢?
畫家Z動身去找那個女孩兒的情景,很像是我曾有過的一次經歷。他曾經去找的那個女孩兒,和我曾經去找過的一個女孩兒,在寫作之夜混淆不清。
Z抑或我,那樣的時節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九歲,似乎是太早了。
九歲的男孩兒以一個小小的計謀作為出發的理由,以一個幼稚的藉口開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無邊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網,有一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那是應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點兒怕。那一片空蕩的沉重,我有點兒怕。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雅與陌生,我有點兒自慚形穢我想回家。出沒無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兒,數不清的門,數不清的關閉著的門,廳室層疊空間奇異地分割,厚重的屋頂和牆壁阻斷了聲音吞沒了聲音,讓人不敢說話。那個女孩兒,但是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她不以為然,她嘰哩嘎啦地又說又笑,在前面蹦跳著引領著我(或者也是這樣引領著Z)走。
來呀
到我房間去
走哇Z
來吧
“哈!你怎麼給來了?”她快樂地說。
這兒是我阿姨住的
別
別去那兒Z
那兒沒人
“嗨——!你怎麼會來的?”她快樂地說。
那是我哥哥的房間
噓——
咱們別理他
我姐姐住這兒
這會兒她不在她在那邊練琴呢
聽見了嗎Z
她的琴聲
“你什麼時候來的?哎海——,你本來要去哪兒?”她快樂地說。
那是我媽媽(溫文爾雅)
嘻嘻
她還沒看見你來了呢
我爸爸(一萬本書,一萬本莫測高深的書)他就是我爸爸
噢Z
別打擾他
咱們還是到我房間去吧
走
走呀
“噢——,你怎麼會來了,你路過這兒嗎?”她快樂地說。她的房間。我跟著她走進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裡要好些,不那麼大不那麼空曠,不再那麼沉重,聲音也能如常地流動。她把她的花花綠綠的書都拿了出來,一本一本地翻著,興奮地講著書中的故事。給我講嗎?我東張西望,那兒所有的東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男孩兒忘記了那個小小的計謀。九歲的畫家可能並沒用上部個籌劃已久的藉口,那匹“真正的馬”一直睡在他的衣兜里。我自始至終也沒對那女孩兒說什麼。我想不起什麼話來。我只是驚奇著,站著,不停地轉動著頭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台那兒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尋常的時間。男孩兒聽憑那個九歲女人的指揮,她讓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她問什麼他就回答,但那女孩兒都說了什麼他卻一點也沒聽懂……
但是。但是如果這時候遠遠地琴聲停了,一行輕盈的腳步響過來門開了,女孩兒的姐姐走了進來,無論容貌還是表情都讓人覺得冷--冷,但是,美。她看見了男孩兒,她看見了Z但她並不看著Z,只對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來了,嗯?你怎麼帶他們進來?”(他們,她為什麼說他們?他們都是誰?我,還有誰?誰們?)女孩兒的快樂即告消失,低下頭囁囁嚅嚅。如果,如果她的姐姐走後她的哥哥又來了——一個沉靜的青年,或者是沉鬱。他只是看了一眼Z,但那一眼看得十分仔細,並不說什麼,他什麼也沒說便轉身離去。待房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輕輕地只留下一條窄fèng,女孩兒就小聲對Z說:“要不,你回家吧。好嗎?要不你先走吧。”男孩兒想說我明天再來。Z 想了一下明天,明天並不太遠,而且他希望他會比今天來得更早些,路上走得更快些。接著,外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喊她家的保姆:“阿姨——”“阿——姨——”那聲音優雅且鄭重,在深深的走廊里平穩地流漫。Z會想到那是女孩兒的母親。但是她的母親並沒出現,進來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濃重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那嘈雜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之後,九歲的女孩兒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頭,送九歲的Z離開。甚至,直到這時Z的夢境也還是一片純淨的混沌。但是,如果命運執意要為這樣一個男孩兒開啟另一道門,如果它挑選了Z而放棄了我,Z就可能在走出層疊曲回的廳廓時聽到一種我所不曾聽到的聲音:“她怎麼把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誰讓她把他帶到家裡來的……”很可能是這樣的聲音。那個冬天下午臨近結束的時候,Z遇到的可能就是這樣的聲音。我被放棄我已經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在同樣的經歷中稍稍慢了一步,他晚了一會兒,他發現那匹“真正的馬”從衣兜里掉出來,飄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他回身去撿,一縷流動的空氣便為Z推開了另一扇門,那聲音便永遠留在了這個九歲男孩兒的心裡:“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告訴她,以後不准再帶他們到家裡來……”(呵,又是他們。這回有點兒明白他們都是指誰了。)如果是這樣,畫家Z的夢想就在九歲那一年的回聲中碰到了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