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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瑟縮地坐在窗邊:“你真的是這樣看?”
“太殘酷了是嗎?”Z說,“可你要聽什麼?忍辱負重,救世救民,我可以比WR說得還要漂亮。”
Z溜一眼O。不小心提到了WR的名字,Z以為這會觸動O的傷痛,以為她會迴避這個話題。但是不,她好像只是陷在剛才問題里,沉沉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Z,把頭髮掠向腦後。
O:“你覺得他是那樣的人?”
Z倒是一時不知怎樣回答了。“哦,”他看著杯中的酒,“我寧願相信他是真誠的……”
O:“但是,但是呢?你沒把話說完。”
Z:“但是事實上,那是扯淡。那不是虛偽就肯定是幼稚。”
O:“你是說他不可能成功,是嗎?”
z:“也許這能夠使他自己成功,但他的宏偉目標永遠不過是動聽的夢話。”
O:“我沒懂。如果他的願望不能實現,他自己怎麼會成功?”
Z:“O,這世界上只有你純潔得讓我感動。恕我直言,雖然他並不能拯救什麼,但是他也許可以成為萬眾擁戴的拯救者。這樣的人歷史上不斷地有過,以後也還要有,永遠有,但是歷史的本質永遠都不會變。人世間不可能不是一個寶塔式結構,由尖頂上少數的英雄、聖人、高貴、榮耀、幸福和墊底的多數奴隸、凡人、低賤、平庸、苦難構成。怎麼說呢?世界壓根兒是一個大市場,最新最好的商品總會是稀罕的,而且總是被少數人占有。”
O:“其實你還是說,他是虛偽。”
Z:“只能是這樣。也許他自己並不覺察。”
O:“那你呢?你做的事又是為什麼?”
Z:“我和他唯一的區別就是我不並不妄稱我要拯救誰。我不拯救誰。對,不拯救。但是我和那個宣布‘奴隸創造了歷史’的人一樣,也不想作奴隸。”
這句話,把我的思緒一下子又牽回到Z九歲時那個冬天的晚上。我想,這句話在那條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有了,只是那時還發不出聲音,還找不到恰當的詞句。後來他回到自己的臥室,讓那張唱片轉起來,讓那悲愴雄渾的樂曲在黑暗中響起來,那時九歲的少年默默不語,料必就是在為心裡的怨憤尋找著表達……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那激盪的歌舞中響徹著那個君王的高傲抑或Z的雪恥的欲望……Z終於找到了什麼?也許正是那根羽毛吧,它的孤獨和寂靜里有Z要尋找的全部聲音,它敏感的絲絲縷縷之中埋藏著Z的全部表達。
在我的印象里,那一刻O的臉上一無表情,很久她才抬起頭來看著Z,突如其來地問道:“你,恨誰?”
女人的直覺真是敏銳得讓人驚服,我感到畫家一下子被擊中了要害。
“我?恨誰?”Z愣著想了一會兒,但我感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生中所有深刻的記憶紛紛聚來。
“你一向都在恨著什麼?”O又說。但她的目光卻充滿了憐借,甚至是歉意。
“呵不,”那些記憶又紛紛隱蔽起來之後,Z說,“也許,也許一個人應該恨的只是……”
O盯著他問:“誰?”
Z說:“他自己。”
這時我記得,O和Z的目光互相碰了一下,很快又各自閃開,相碰和閃開得都很默契。這樣,Z又來得及把自己隱藏起來了。但是,我想那一刻兩個人心裡都明白,Z的話並未說完,Z的話後面,源遠流長。
日光燈嗡嗡地響。老座鐘嘀嘀噠噠地走,兩支鏤花的指針正要併攏一處。O掀開一角窗簾:冬天的河岸上沒有蟲鳴,冬天的河完全凍死在那兒,泛著月光,托負著樓群的影子。河的那邊,數十年中沒有大的變化,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
十二下沉穩的鐘聲。O回過頭來。兩支鏤花的指針漸漸錯開。
Z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不錯,我承認我曾經恨別人,但是後來我發現這不對。弱者恨強者,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這除了說明弱者之弱再沒有任何用處。你甚至可以根據這個邏輯去判別誰是弱者。兩隻狗面對面時,喊叫得最歡的那一隻就是馬上要逃跑的那一隻。我說過了,這個世界原本就只有兩種人——英雄和奴隸。你不是英雄你就不如甘心作你的奴隸別埋怨別人,要麼,你就去使自己成為英雄。”
O:“那你,當然是要成為英雄了?”
Z喝著酒:“毫無疑問。”
Z:“不過,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用狡詐謀取了權勢的人,也不是依仗著老子而飛黃騰達的人,更不是靠阿諛逢迎換取了虛名的人,那樣的人並不真正被人尊敬,他們仍然可能是庸人、傻瓜,仍然可能有一天被人所不屑一顧。真正的勝利者是一個精神高貴的人,一個通過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認為高貴的人,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高貴,連那些豪門富賈也會在他的高貴面前自慚形穢。”
我相信,這時候,至少有一秒鐘,在Z的腦海里又出現了他九歲時走進過的那座晚霞一般的房子,有很多很多門,很多很多門又都關閉起來,或者是,很多很多敞開了的門中又出現了很多很多關閉著的門,一個美而且冷的聲音在那兒飄繞不散。
O:“我不知道你說的高貴究竟指什麼。”
Z“藝術。”
O:“僅僅是藝術?”
Z:“一個高貴的人就是一個孤獨的攀登者。他有天賦的自信。當這個庸卑的人間為實利和虛名爭奪不休的時候,他向著一個眾人所不敢想像的山峰走去,在黑夜裡開始攀登。那時候,在溫暖的小窩裡的人和在燈紅酒綠的舞場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有那麼一會兒,庸人們會以為高貴的人並不存在。但是,終有一天人們會看見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腳印遍布喜瑪拉雅山,他的聲音響徹珠穆朗瑪峰,他站在那燦爛的雪峰上,站在太陽里,那時眾人就會看見什麼是高貴,和美麗。這情景,這一切,本身就是藝術。”
O:“可是…”
Z:“可這是自私。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如果沒有人種麥子,你怎麼可能去攀登呢?是不是?”Z的聲音高亢起來,就像一個拳擊家感到已經躲過了對手最致命打擊,現在興奮起來,已經閃開了自己最柔軟的部位,現在可是得心應手了。“但是有人種麥子。這個世界的組成方式我已經說過了。還有人吃不上麥子呢。但這並不影響有人已經吃膩了麥子。有英雄就有奴隸,有高貴就有低賤,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做什麼,你是什麼。”
O:“問題是,這樣的自私到底高貴在哪兒?”
Z:“肯定,我們馬上又要說到拯救了。那是另一座山峰,你放心,有不少人正爭著往那上面爬呢。他們歌頌著人民但心裡想的是作人民的救星;他們讚美著信徒因為信徒會反過來讚美他們;他們聲稱要拯救……比如說窮人,其實那還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業還不是為了實現他們自己的價值麼?這事業是不是真的能夠拯救窮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窮人們因此而承認他們在拯救窮人,這就夠了,不信就試試,要是有個窮人反對他們,他們就會罵娘,他們就會說那個窮人正是窮人的敵人,不信你就去看看歷史吧,為了他們的‘窮人事業’,他們寧可讓窮人們互相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