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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上半部。
斷章取義說不定是歷史的本性。
十年之後在為Z的叔叔舉行的平反大會上,這個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選入史冊。……在爺爺自以為清白、無辜,老淚縱橫地慷慨陳詞之後,事實上叔叔的立場絕對堅定。叔叔冷笑道:“你說什麼,你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敢把這句話再說一遍嗎?”爺爺居然不敢。他們同時想起了叔叔是怎樣參加了革命的。叔叔說:“那年鬧學cháo,你都幹了些什麼?”叔叔說:“你們口口聲聲民族、民權、民生,為什麼人民抗議營私舞弊,要打倒貪污腐敗的官僚賣國賊,你們倒要鎮壓?”爺爺囁嚅著說:“我敢說我的手上沒有血。”叔叔說:“那是因為你用不著自已的手!”爺爺說:“不不,我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干。這由不得我呀!”叔叔說:“但是他們就那樣幹了,你還是依然和他們站在一起嗎?”爺爺不再說什麼。叔叔繼續說:“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叫喊‘天下為公’?你有幾十間房,你有上百畝地,你憑什麼?你無非比那些親手殺人的人多一點雅興,吟詩作畫舞文弄墨,寫一幅‘天下為公’掛起來這能騙得了誰?”爺爺無言以對。叔叔繼續說:“就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說你的手上沒有血,你可以坦坦蕩蕩地向所有人說,我的母親是病死的,但是你心裡明白,你心裡有她的血!”那時爺爺已是理屈詞窮悲悔欲絕了,叔叔站起身凜然離去……平反會開得莊嚴、肅穆、甚至悲壯,主席台上懸掛國旗、黨旗,懸掛著幾個受叔叔牽連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遺像,周圍布設著鮮花。但是不等大會結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會場。不過他沒有再走進那片恢弘和蒼茫中去,他就像當年的我——就像一個才入世的少年似一般,覺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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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第一次見到叔叔是在他剛到北方老家不久。自從叔叔十八、九歲離開家鄉,好多年裡爺爺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兒。自從四八年那次叔叔來去匆匆與爺爺見了一面之後。已經又過了三年,這三年裡中國天翻地覆爺爺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兒,在做著什麼事。爺爺從來不提起他。爺爺從來不提起叔叔,不說明爺爺已經把他忘記了,恰恰相反,說明他把他記得非常深。
Z和母親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記得是向日葵花盛開的時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叔叔回老家來過幾天。z不認識他。在那之前就連母親也沒見過他。
叔叔回來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爺爺對孫子說:“我得帶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沒見過,你見過的那幾棵根本不算。”爺孫倆吃罷早飯就上了路。爺爺告訴他:“咱們的老家其實不在城裡,咱們真正的老家在這城外。在農村。”Z說:“農村?什麼是農村?”“噢,農村嘛,就是有地可種的地方。”“它很遠嗎?”“不,不遠,一會兒你就能看見它了。”Z自己走一陣,爺爺抱著他走一陣。街上的店鋪正在陸續開門,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鐵匠鋪的爐火剛剛點燃,呼噠呼噠的風箱聲催起一股股煤煙。粉房(或是醬房、豆腐房)里的驢高一陣低一陣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販長一聲短一聲地喊。Z問,“還遠嗎?”爺爺說:“不遠了,這不都到城邊了?”Z再自己走一陣,爺爺又背上他走一陣。“您累了嗎爺爺?”爺爺吸吸鼻子說:“你聞見了沒有,向日葵的香味兒?”Z說:“您都出汗了,讓我下來自己走吧。”爺爺說:“對,要學會自己走。”爺爺說;“多大的香味兒呀,颳風似的,你還沒聞見?”Z使勁吸著鼻子說:“哪兒呀?在哪兒呀?”爺爺笑笑,說:“別著急,你慢慢地就會認識這香味兒了。”後來還是爺爺背起已出了城,又走了一會兒,然後爬上一道小山崗,小山崗上全是樹林,再穿過樹林。忽然孫子在爺爺的背上聞到了那種香味兒,正像爺爺說的那樣,颳風似地撲來,一團團,一陣陣,終於分不出界線也分不出方河,把人吸引進去把人吞沒在裡面。緊跟著,他看見了漫山遍野金黃耀眼的葵花。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燦爛的花朵順著地勢鋪流漫溢,順著山勢起伏搖盪,四面八方都連接起碧透的天空。爺爺說:“看吧,這才是咱們的老家。”爺爺讓Z從他的背上下來,爺孫倆並排坐在小山崗的邊沿。“看看吧,”爺爺說,“這下你知道它們的香味兒了吧?這下你才能說你見過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確實讓那處境
震動了,他張著嘴直著眼睛一聲不響連大氣兒都不敢出,誰也
說不清他是激動還是恐懼。那海一樣山一樣如浪如風無邊無
際的黃花,開得樸素、明朗,安逸卻又瘋狂。(我常竊想,畫家
Z他為什麼不去畫這些輝煌狂放的葵花,而總是要畫那根孤寂飄蓬的羽毛呢?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疑問。也許答案會像命運一樣複雜。)爺爺說:“咱們的老家就在那兒,咱們的村子就在那兒,它讓葵花擋著呢,它就藏在這葵林里。”爺爺說:“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這兒就能看見咱們的村子。”爺爺說:“咱們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兒,就種這葵花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裡去呢。”爺爺問Z:“你願意嗎?你看這兒好不好?”Z什麼都不說,從一見到這鋪天蓋地的葵花他就什麼話都不說了。直到爺爺又抱起他走進向日葵林里去時,Z 仍然連大氣都不敢出。向日葵林里很熱,沒有風,有一條曲曲彎彎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隨著你不斷往前走它才不斷地出現。碩大的葵葉密密層層不時刮痛了Z的臉。爺爺卻揪一張葉子貼在鼻下細細地聞,爺爺揪那葉子時花蕊便灑落下來,就像雨。到處都聽見吱吱唧唧嗡嗡嚶嚶的聲音,各種蟲鳴。聽不到邊。就在這時男孩兒看見了叔叔。
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男孩兒和爺爺的眼前,他穿了一身舊軍裝,他又高又大,他長得確實很魁偉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幾步以外,看著爺爺。他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
男孩兒偎在爺爺懷裡感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再回頭看爺爺,爺爺的臉上也沒有了笑容。
叔叔和爺爺就這樣對望著,站著,也不說話,也不動。
後來還是爺爺先動了,爺爺把孫子放下。
那個男人便走過來看看男孩兒,摸摸他的頭。
那個男人對男孩兒說:“你應該叫我叔叔。”
那個男人蹲下來,深深地看著男孩兒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
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說給爺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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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突然回來了。叔叔回來並不住在爺爺家,不住在城裡,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爺爺說的藏在葵林中的那個小村子。母親帶著兒子穿過葵林,到那小村子裡去過,去看叔叔。叔叔其實並不住在村子裡,他獨自住在村邊一間黃土小屋裡,住了幾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間小屋是誰家的呢?叔叔要不是為了回來看爺爺,他是回來看誰呢?這也是些有趣的謎團。這些謎團要到將來才能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