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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喔,也許你真的已經長大了,但你對命運還不了解。等你看見了命運,那時,你才能真正看見愛情。”
母親望著天上那隻時間一樣飛翔的白色鳥,神態像是個預言家。母親知道命運並不富於善意,但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不知道命運將折斷兒子的下半身,並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母親久久地望著那隻鳥飛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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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時隱時現在翻滾的雲層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細雨籠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頂下面,任意一個房間裡,如果安靜,如果父母不在家,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歲的C曾經也就是青年WR。
他們互相避開目光,看著窗外,但那時窗外空無一物。全部感覺都在相互牽著的手上,全部的話語,非凡的語言,馨竹難書。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就像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在詢問這是何時何地。白晝之光很安靜,雨很安靜,鳥兒飛翔得也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
C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少女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少女的目光落下,從書的下緣,看著兩隻扭在一起如訴萬語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裡,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我只知道,這時候殘疾就要來了,這樣的位置就要結束,C就要成為C,C就要僅僅是C了。就便我的夢想允許,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所改變,他們才可能再走到現在的位置。
兩隻年輕的手於是分開,迷惑地倦縮起來,好像忽然碰到了語言障礙。
是的,因為一種意外的語言闖了進來。在青年WR,是因為不得不離開故鄉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為殘疾到了,殘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無邊的轟鳴或難以掙脫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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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終於到了。
殘疾先於愛情,來了。
C坐進輪椅成為狹意的C,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後退、旋轉……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遊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輪椅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仿佛這遊戲他準備永遠著迷地玩下去。遠遠地你想喊他:“喂!這是什麼呀?這玩藝兒是誰給你的?”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藝兒呀?你快下來讓我也玩玩兒……”但是你走近他,走近他於是發現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雙腿——曾經那麼健壯如今卻在枯萎,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半身——那年輕的花朵卻忽然要凋謝,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那時漸漸有了背景,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頭頂上有了藍天,周圍野糙荒藤蓊蓊鬱郁,風聲響過老樹林,C坐在輪椅上雙腿將永遠不能再動一動……毫無凝問,這不是遊戲……轉動輪椅,用手來轉動它,獨自在那座冷僻荒疏幾近被人遺忘的古園裡走,那就是C,毫無疑問那就是他今後的路途,他不再是別人,別人僅僅是別人……無比真實,不可否認也無以抗拒這就是你今後的路途,C--你的路途……你只是你,只是自己,只是“我”,像F醫生所說的那樣:欲望不會死,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還會失戀的,這失戀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
隨後愛情也來了。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姑娘也走進那古園,她就是X。X走進古園,走近C,走近C殘疾的軀體並走進他渴望著愛情的心魂。那時,全部背景才轟然完整,熙熙攘攘遠遠近近無邊無際,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在一個殘疾人的形象里,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愛情來了。但是戀人還要離開。
那依然不是權力可及的領域。
WR終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權利之域,權力鞭長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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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那時也不懂得:權利之域,並不像傳說得那樣美妙。二十幾歲,是傾向於美妙傳說的年齡。母親也加入傳說者的行列:“別總這麼憋在屋裡,搖著你的輪椅像你沒病時那樣到處去跑跑吧,你沒有什麼過錯,沒理由覺得羞恥,只要你相信你和別人是一樣的,別人也就會把你同等看待。”傳說也許是必要的。問題可能出在,二十幾歲,會把這傳說聽成一切。
人的本性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見在那個夜晚,光陰仿佛退回到多年以前:但不是詩人L的仲夏傍晚,而更像是畫家Z的冬夜。
一排白楊樹,小路的盡端堵死看,電線桿上吊著一盞搖搖欲墜的路燈,C又像是走進了F醫生的當年。這都無關緊要。
C在那排白楊樹下喊X。樓梯很高,不能上去找她。C請一個小男孩兒幫他進去找,小男孩兒快樂地如負聖命。C仰望高處的窗窗燈火,計算著哪個陽台上應該立刻出現X,出現她驚喜的喊聲(就像童年時代的那個小姑娘):“嘿!你怎麼來了?我真沒想到會是你。你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很久,那陽台上果然出現幾個人影,晃動,俯望,沒有聲音或者那樣子必會伴有低語,然後消失。一會兒,那個小男孩兒跑出來說:“她們家人說她不在家。”C再仰頭去望那個陽台,燈滅了,但陽台上肯定有人在那兒朝C這邊看。燈滅了是什麼意思?他們要看看C,但不願意C看見他們。
回家的路併入Z的冬夜,混淆進九歲的迷茫。一個人在其一生中並不止一個九歲吧,他不斷從現實走進傳說、從傳說走進現實,每一次迷茫都不比九歲時更輕鬆。我聽見C的呼吸又像是小巷中穿旋的風了。
在那風裡,C一個人搖著輪椅走。走走停停,回頭張望,傳說和現實似乎都還不確定。
穿過一條條小街走過一盞盞街燈,C停住輪椅,點一支煙。煙縷飄搖。這時幽暗的小街深處忽然響過來一陣腳步,和一個聲音:
“嘿,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抬頭:是X。
竟是她,C還是立刻覺得快樂,覺得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麼又抽菸!”
好吧,不抽。把煙掐了。
X:“我去找你,你媽說你一個人出來了。你到哪兒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們說,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驚詫地問,臉色異常。
這表情暴露了那些傳說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問。
沉默。這沉默,把現實確定下來。
他們一起沉默著走過小石橋。月下,仍有幾支釣竿指向河心。河水響得單調,白天的嘈雜都似透過水麵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說:那傳說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說:傳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這樣嗎?X的沉默是在說:是這樣,早就是這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