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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在我的印象里,史無前例的那場革命風暴,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隨著一群青春少女懵然無知的叫罵聲開始的。

    可能就在我和詩人L日思夜夢著的時候,就在那隻鳥飛翔或降落的當兒,世界上處處發生著的事使一位不能寂寞的偉人有了一個空前的思想。可能是這樣。於是在那個夏季來臨之際,少女們忽然紛紛拋棄了漂亮的衣裙,把她們日益動人的身體藏進肥肥大大的舊軍裝。這讓詩人L暗自失望。但很快少女們便想起在纖細的腰間扎一根皮帶,扎得緊緊的,使正在膨脹著的胸圍、臀圍得以名正言順地存在。她們光彩照人的容顏和聳落搖盪的身體,傲慢地肆無忌憚地在詩人眼前跳耀,進入陽光,進入綠蔭,進入夢境,毫不顧及青春少男的激動和痛苦。然後,所有的長辮子,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齊刷刷的短髮在挺拔秀美的脖頸之上飄灑,不僅彌補了曾經的那一點點失望,而且以其鮮活奔放令人大吃一驚,更加鼓舞起青春少男們的激情。

    就在我經常盼望她們到來的那個初夏的某一天早晨,我記得清楚,她們一群,騎看車,就像騎著馬,沿學校門前綠蔭如蓋的那條小路遠遠而來。那天早晨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紅色的教學樓上落滿朝陽,在早飯與第一節課的空隙間我走出校門,在蕩漾著浮萍的水渠旁坐下背了一會兒外語單詞。那些枯燥的字母讓我心煩,想起快要期末考試了就更心煩,但我又盼望快些考試,考完試會有一個長長的暑假,有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讓我自由揮霍。我想著那個迷人的假期,走上小橋。這時我聽見她們來了,水渠邊的小路上有了她們朗朗的笑聲,遠遠的聽不清她們在喊著什麼。然後,在小路盡頭的拐彎處她們出現了,越來越近,樹蔭波浪般在她們身上掠過她們又像是一群快樂的魚,尚不焦燥的夏日陽光斑斑塊塊,閃閃爍爍,與她們美妙的年齡交相輝映。詩人心裡,為之生氣勃勃。但是她們喊著什麼。她們喊的什麼?她們一群騎著車就像騎著馬,美麗的短髮飄揚,美麗的肩膀攢動,美麗的胸脯起伏,她們從我面前飛馳而過她們喊著或是唱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誰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噢天哪,規依胡說什麼?“就滾他媽的蛋就滾他她的蛋他媽的蛋他媽的蛋蛋蛋蛋……”噢,這是怎麼了你們瘋啦?她們在學校門前的小路上像一群漂亮的魚倏忽遠去,狂熱地喊叫,驕傲無比,不把詩人放在眼裡,不把一切人放在眼,不把這個世界放在眼裡。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詩人L呆呆地在那條小路邊站了很久,在我的記憶里“文化革命”就這樣開始。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那一天風和日麗。那一天有一幅對聯震動了四分之一人類的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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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驕陽如火燦爛灼人之時,我已經站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人山人海,人山人海但是每一個人都無處可藏,都必須表明對那幅對聯從而表明對革命的態度,表明自己是英雄男女製造出來的好漢抑或是很多次反動事件所遺留的一個個混蛋。在我的視野里,曾經沒有一個人能夠反對那幅對聯。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0,未來的殘疾人C,我和詩人L,都竭力表現自己對革命的忠誠,無論是以“好漢”的光榮或惶惑,還是以“混蛋”的勇敢或恐懼,都在振臂高呼,隨波逐流。

    不過,可能有一個人不是這樣。

    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不會這樣,他就是畫家Z。

    還有一個人不會這樣——WR,但那時他早R不知去向。

    Z就站在我身旁,我想我會看見他一次次舉起胳膊但卻聽不見他喊。我相信或者我認為,Z會這樣。  

    他像眾人一樣把拳頭舉向天空,但他不喊,不出聲,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臉色蒼白,略略側向我,另一邊恰恰有一面彩旗,沒有一絲風,玫瑰色的彩旗曬蔫了似地垂掛著,這樣就只有我能看見Z的瞼。他緊盯著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詭計,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驚慌的眼睛,樣子相當可怕。我不知道如果他的行動被揭穿他會怎樣。畫家Z說過,“誰要是侮辱了我的母親我就和他拚命”。也許很多人都這樣說過,但我確鑿聽見畫家Z這樣說過。不過也許他並不敢拚命,但那樣的話他非毀了不可。即使現在這樣,即使僅僅舉起拳頭不出聲,他差不多也已經毀了——他的心裡,全是仇恨。

    周圍的呼喊漸漸稀疏零落,Z走出人群。我心驚膽戰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全世界都呆愣了一下。畫家Z甩給我一縷輕蔑的目光,然後誰也不看,顧自走出人群。他低著頭,只看腳下,側身擠開一面面熱汗淋淋的脊背,走出人山人海,或者是走進人山人海就此消失了很多年。

    此後好多年,我沒有見到他。

    但年復一年,我都看見他那縷輕蔑的目光,因而我聽見他高舉拳頭時發出的無聲呼喊。那呼喊會是什麼呢?

    九、夏天的牆

   

    78

    在畫家暫時消失的時間裡,繼續著詩人的消息。詩人L是一種消息。見沒見過他是次要的,你會聽到他,感覺到他。空間對詩人L無足重輕。他是時間的一種欲望,疑問,和一種折磨。

    沒有這種欲望、疑問、折磨,也就沒有時間。

    從他用煤,在那座橋墩上描繪一個小姑娘的頭髮時起,我聽見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愿遭到嘲笑,糙叢中童真無忌的話語成為別人威脅他的把柄,那時,我感覺他已存在。沿著長長的河堤回家,看見偌大的夕陽中注滿了溫存和憂恐,我想就是從那一刻,詩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沒。

    L是個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夢見女人。

    這未必不是詩人的天賦之所在。

    L一歲的時候,奶奶讓他坐在糙地上,在他周圍放了水果、鋼筆、書、玩具手槍、錢、一方銅印、一把錘子、和一張印了漂亮女人的畫片,想試一試這孩子的志向。但是讓奶奶失望,還是嬰兒的L一點兒都沒猶豫就抓了那張畫片,而且拿在手裡上上下下仔細端詳。要緊的是,在所有那些東西中,畫片離他最遠,奶奶特意把那畫片放在離他最遠的地方,但他對別的東西睬都沒睬,直奔那畫片爬去。在場的人哈哈大笑,說這孩子將來必是個好色之徒。奶奶嘆了口氣自慰道:“好色之徒,幸虧他沒再去抓那方印,這兩樣東西一塊抓了那才麻煩呢。”一歲的L不懂人們為什麼笑,坐在糙地上顛來倒去地看那畫片,眾人的笑聲使他興奮,他手舞足蹈,把那個漂亮女人舉上頭頂拚命地搖,像搖動一面旗幟,嘩啦嘩啦仿佛少女的歡笑,我記得於是天上燦爛的流雲飛走,糙地上陽光明媚,野花盛開……

    我記得母親抱著L立於湖岸,湖面的冰層正在融化,周圍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們的漂亮和醜陋,我想那時L大約兩歲。冰層融化,斷裂時發出咔咔的響聲,重見天日的湖水碧波蕩漾。那些女人爭著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親親他,並且撥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記得L先是躲開,縮在母親懷裡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後忽然向其中一個張開雙臂。那一個,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們的笑聲中其餘的女人不免尷尬,嗔罵。在L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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