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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教師感到畫家顫抖的身體在一點點兒滑下去,感到他的臉在尋找她的手,然後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淚水。O睜開眼睛,看見Z跪在她跟前、臉埋進她手裡。O不敢更多地看他,無措地抬起眼睛。

    那縷斜陽已經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題為“母親”的畫上了。

    畫中的母親穿著旗袍,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優雅文靜,烏髮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頸纖柔且挺拔,身上或是頭上有一點兒飾物的閃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質牆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親留下的)古舊的線裝書,銀燭台上的蠟燭滅了,尚餘一縷細細的殘煙,料必是黎明時候,處處浮動著一層青光。母親的臉色因而顯得蒼白……

    母親的像貌似乎有點兒熟悉。

    像誰呢?她肯定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噢!O心裡又一震:畫中年青的母親,神形確與O有相近之處。

    196

    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來時,O才看見另一幅畫《冬夜》:

    很多門和很多走廊,門多關著,開著的門裡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門,很多門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錯、重疊,仿佛迷宮或者城堡的內部。似乎有一隻貓,但並不確定是貓。確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與花又多分離,盆在地上,花卻紮根在牆上和天花板上,潑潑灑灑開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熱烈,畫面大部是冷調:灰色或藍色。門裡和廊內空間似乎很大,光線從四面八方來,但光線很快都被阻斷。牆很厚,門也很重,聲音大約也難從那裡傳出去,聲音會被那樣的沉重輕易地吸收掉。比如琴聲,或者喊聲,會在那裡變得緩慢、細微,然後消失,如同滲進凝滯的空氣里去……  

    “你到過這樣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裡屋外都還很靜,以致兩個人的聲音都帶起回聲,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鼻音很重。

    “為什麼一定是‘冬夜’?能給我講講嗎什麼意思?”

    “這不是能講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許,你就當它是一個夢。”

    “唔,一個夢……?”

    “或者很多夢。”

    “是嗎?噢……對了……”

    “什麼?什麼對了?你想到了什麼?”

    “不,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可是……說不清。”  

    “這麼說,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Z不再回答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O趴在床上,仍舊認真地看那幅畫。Z坐在地上,坐在離O最遠的地方,同樣專注地看著O,一隻手支著下巴,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漸漸地大亮了。不知何時,牆外的人聲已經熱鬧,樹上的蟬們也一聲一聲地調開嗓子了。又是個炎熱的天氣。

    O開始穿衣。

    Z坐在牆角,不動,一味地注視0,像要把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記住到未來,或者連接起過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閃閃,她從來討厭裝腔作勢。讓他躲開或者讓他閉上眼睛?那可真沒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雖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過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樣,像從小到大的每一個早晨,像在自己獨處的時間。這時候O聽見背後畫家低聲說:

    “你曾經,住在哪兒?”  

    O慢慢轉回身,見Z的目光雖然朝向她,但視點卻似穿過她而在更遠的地方。

    “什麼,你說?”

    Z的視點,仿佛越飄越遠。

    O向Z走去,走近他,問他為什麼愛她?

    Z一下子抓緊O,身上一陣發冷似地抖,視點回來,定定地望著O:“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曾經住在哪兒?”O慌茫地摟住他,輕撫他的頭髮。待那陣顫抖平息了,O聽見Z自言自語似地說:“你總能給我,創作的欲望。”

    O不知道這算不算Z給她的回答,這是不是Z愛她的原因,也不知道這與她曾經住在哪兒有什麼關係。

    “真的嗎?”O說。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著,說:“脫掉它。”

    O愣著,看他。

    “脫掉。”

    “可現在……會有人來。”  

    “不會。”

    “也許會的……”

    “殺了他們。不管是誰。”

    “我怕也許會……呵,還是別……”

    “脫掉。”

    “別……別吧……呵,讓我自己……讓我自己好嗎……”

    “不,我是說全脫掉。”

    “全都脫掉。對,就這樣。”

    窗簾飄動起熱浪,以及陽光、樹影、浩大的蟬鳴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嗎你可真是美,真的……並不是標緻,你絕不是那樣的,絕不是……‘標緻’是為了他媽的給GG上用的,是畫報的封面,是時裝設計師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這個字。那些細腰細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辱房,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覺得那樣的東西漂亮?簡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種的動物,供人觀賞,也許是品嘗……滿臉塗抹得讓人看不出她們原本有多醜,半遮半掩,存心扭著貧乏又下賤的屁股……”  

    “哦你……別說得這麼難聽。”

    “唔……你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高貴。對了,高貴。美就是高貴。雖然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很年輕了……”

    “是嗎,怎麼?”

    “噓——,別這麼驚慌。春天並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實是枯疏的,生澀的,小氣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豐厚、浩大,全都盛開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貴呢。就像你。辱頭兒已經深暗了,不再是那種矯柔造作的顏色了,那種顏色里沒有歷史你懂嗎?……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經寬展了,那裡面有光陰,有很多日子,歲月,因而她們都開始有一點兒松垂了。不不,別傷心,只是有那麼一點點兒。你走動起來,雖然也還是那麼輕捷但是多了沉靜,沉靜得更加目不旁顧。高貴……高貴,你知道嗎就是這樣,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樣……你肚腹下的毛兒多麼茂盛,一點兒也不吝嗇也不委瑣,多麼狂妄,助長你的高傲……你的肌膚你的神態就像一條有靈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穩地流動,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著是站著是坐著你都是這樣,並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顧,並不叫喊著要離開什麼,而是……”

    “也許,我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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