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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和愛情,C:那就是你的命運。活著,就是這喧囂中的沉默,就是這擁擠中的孤獨,活著就是沒有道理的苦難。死呢?
當然你可以去死,因為海里有一條美妙的小魚,有很多條那樣美妙而有毒的小魚。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條小魚買來(也許捉來,也許撿來),晾乾或者焙乾,研碎,裝在只小玻璃瓶里,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春天,在人間一如既往的某一時刻,享用它……當F醫生趕來的時候,你的形神已隱遁進另一個時空、另一種存在。C可以是O。當F醫生發現那條美妙小魚的殘渣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肯定,C已經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經死了。一個活著的殘疾人可以去死,F醫生會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但是,世上還有很多很多活著的殘疾人,其中的一個仍然可以是C。這樣的C是不死的。某一個不死的殘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著和C一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不死的:殘疾和愛情。
在我的寫作之夜,C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還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是C,那都一樣。
因而C的尋找,就會是像F醫生一樣的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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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似乎早曾走進過未來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在他並不接受的那個位置上,在X遠去南方的那些日子裡,C一次次看見,往日裡喧囂不息的這座的城市在沉默中變得空空洞洞
……條條街道上都沒有人,也沒有車,雨水未乾的路面上映著洪荒時代的天,和雲。好像世界上只剩了他的車輪聲。高樓如無聲排立的荒崗,門窗都關著,血色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陽台上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唯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甚至沒有了生命的跡象……C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還在上面。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裡無人問津,遊戲的孩子都已離開,跟隨他們的父母逃出了歷史。而C獨自走來,仿佛他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河面上晚霞漸漸燦爛,飄浮的霧靄牽牽連連。也許是這條河,還有C,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通道,流入遠古,神秘的瑪雅人剛剛離開,不知什麼原因,繁榮興旺的瑪雅人忽然覺得厭倦、徹骨的無聊,拋棄燦爛的文明一齊離去,留下這一群群奇異的建築給一個“朋友”去猜想……撲啦啦飛起一群鴿子,在死寂的城裡或死寂的心中響起往日的哨音。白色的鳥群似乎在那兒等待C,久久地在河上盤桓,等C仰起臉把目光投向它們,它們便忽然一齊轉身都朝一個方向飛去,似乎提醒C,引導他,都朝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飛去……
……那兒,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白楊樹歲歲枯榮,逐年高大起來,此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滿天垂掛著楊花,滿地鋪散著楊花,C又望見那個久違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淒艷的斜陽……C從沒有進去過,這是他不比L、F、以及Z的地方。只在一個夏夜,X要他看看她的小屋,“你不是想看看我獨處的樣子嗎?”C跟著X一起走到她窗口對面土崗上,“看見了嗎?三層,掛綠色窗簾的那一個!”“綠色?呵,天太黑了。”X轉身跑去:“記住,綠色的窗簾。”X跑進那樓門,不久,那綠色的窗簾亮了。接著,綠色的窗簾拉開了,X沖窗外的黑暗招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像是替C在那兒走,在那兒看遍C常常夢見的每一個角落……那是C的目光第一次走進X的窗口,C躲進白楊的樹蔭里去,久久地屏息佇望……現在,C又在大鴿群的引導下來到這兒,躲進白楊的樹蔭,躲到白楊粗壯的樹幹後面,遠遠地朝那兒眺望。像當年一樣,甚至,C眺望那個窗口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從午後眺望到黃昏,那窗口裡和那陽台上都不見人,唯夕陽慢慢走過,唯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移轉著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僅僅是出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還沒有下班,要麼去看電影了,一會兒就回來,好像她並沒有到遙遠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這兒,就在此刻,這樣的眺望既是時間也是空間因而這就是南方……白色鳥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得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C不時地仰望它們,心想:這群白色的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鳥又不知落向哪裡,C的目光緩緩降落。這時他看見陽台上的門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繼而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出來,最後,一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來。像一幕劇,換了演員,像一個舞台換了劇目。太陽從東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籠罩在它的光照里。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幾下操,闊胸運動或者體轉運動……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澆花,一盆又一盆……那個孩子捧著一缽糙莓,往年輕母親的嘴裡放一顆,往年輕父親的嘴裡也放一顆,尖聲笑著跑回去……太陽落了,萬家燈火展開沉沉夜幕……
因而C的尋找,只能是滿懷夢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來,照亮著現在和過去、眺望和夢想。
如果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這就是:現實/如果這月光照亮過你,如今我們相距已足夠遠,但你的影像仍飄留在茫茫宇宙,這就是:過去/如果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蹤你南方的影像,這就是:眺望/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被忽略的欲望在沒有地點的時間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如果追上了你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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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永遠的眺望,會把L的遠尋變成C的夢景。
C曾經夢見,L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或者是未來,L把C的夢想帶到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
列車“咔噠噠--咔噠噠——咔噠噠——”奔馳在黑夜的大山里。“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駛過一座座橋樑。“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穿過長長短短的隧道。L裹著大衣,坐在C夢見的那列火車上。旅客蒙頭或團目,昏昏地熬著旅程。斷續的鼾聲,含糊不清的夢囈,悄悄打開的收音機低聲報告著世界上的戰爭和明天的風雪。過道的門開了,瑟縮地擺來擺去,隨著車廂一陣劇烈的晃動“嘣”地一聲關上。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年輕的母親把沉甸甸的奶頭送進孩子啼哭著的嘴裡,孩子嗚咽幾聲又香甜地睡去。母親在自已繽紛的夢裡輕輕地哼唱著,搖著,安慰著還不會夢的孩子。“咔一噠噠——咔一噠噠——”列車奔馳的聲音小下去,漫散開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夢見的那個座位上,不斷擦去玻璃上的哈氣,看著窗外的黑夜,看C夢中見過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穫,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樣,浩瀚又安靜。過道的門忽地又開了,一陣寒風溜進車廂,過道的門醉漢似地擺來擺去。一個失眠的老人走到車廂盡端,把門關上,再擰一擰門把手,低頭看看,希望它關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見滿車廂的人只有L睜著眼睛,老人沖L笑笑說:“要下雪了。”窗外沒有了月光,也許是L看見也許是C夢見,原野漆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