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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我們把奶奶送走了,送回農村老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親說:“讓奶奶去躲一下,然後再接她回來。”
我立刻大鬆了一口氣。
那個晚上我回到家,覺得輕鬆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覺。仿佛一個惡夢終於消散。安謐的夏夜,燈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裡,躺在床上,滿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樹的枝葉間閃爍,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這會兒在哪兒?她隻身一人會碰上什麼?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麼害怕了,我與地生沒關係了,我可以清同學到我家裡來了,學校里將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帶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個人此時正在何方,以及她會不會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後詩人L對我說。很多年後奶奶去世了,想起那個晚上,詩人對我說:“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說是的。
但是你知道嗎?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就已經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說WR的勇敢,就便是畫家Z的憤恨也要比這乾淨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輕鬆了。
是的。感到安全。
雖然醜惡依然是醜惡,但是別人並不知道,是嗎?
正是這樣。
於是安全了,是嗎?為了安全,我們得小心地掩蓋我們的羞恥。
否則怎麼辦?
詩人看著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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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L沉默不語。很久很久之後他忽然問道:“可是為什麼,性,會是羞恥的呢?”
我一下子沒懂,思路怎麼一下子跳到這兒來了?
他問得非常認真,出人意料:“從什麼時候,都是什麼原因,性,成為羞恥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麗的部位,從什麼時候和因為什麼需要遮蓋起來?”
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詩人說:“你敢說一說你的性慾嗎?或者叫作肉慾,或者還叫作yín欲——聽聽吧,已經都是貶意的了。”
詩人說:“可是為什麼呢?人體那些美麗的地方,怎麼會成為羞恥的呢?從什麼時候,辱房、腰腹、動人的大腿和茁壯的屁股需要隱藏?蓊鬱爛漫的毛叢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們可曾有過意味著讚美的名字嗎?沒有,除了冷漠的科學用語就是貶意的不堪入耳的稱謂,使她們毫無生氣,使她們醜陋不堪。呵,我現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們和她們的名字,因為沒有,從來沒有,沒有這樣的詞彙這樣的語言,但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其實和健壯的臂膀一樣美呀,她們其實和纖柔的腳趾一樣美和溫柔的雙唇一樣美呀。脫去精心設計的衣裝那才是真正的美麗,每一處肌膚的滾動、每一塊隱約的骨胳、每一縷茂盛的毛髮那都是自然無與倫比的創造,矯飾的衣裝脫落之時美麗才除淨了污垢,擺脫了束縛,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皺,處處都埋藏著叫喊,要你貼近,貼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後觀看,輕輕地動走起來互相觀看,步履輕捷,每一步都是從頭到腳的一次和諧的傳遞,舒暢的流動,人體這精密的構造,自在地伸展,扭擺,喘息,隨心所欲,每一根發梢都在跳躍,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連成一體為所欲為,坦蕩的毛叢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賦和靈感,愛的花朵,愛的許諾,生死攸關的話語。恨,還有虛偽,不能使他們挺拔,懷疑不會讓他們開放……男人和女人昂揚盛開的花朵那是最坦誠的表達呀,可是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要遮掩起來?甚至不能言說?連想一想都是羞恥?男人和女人,為什麼必要躲避起來才能縱情地渴求,流淌,顫抖,飄蕩,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羈的千姿百態,最純潔無邪的心醉神馳,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顧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記了差別棄絕了功利互相徹底給予,可為什麼,為什麼那倒是見不得人的?”
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說:“亞當和夏娃懂得了善惡,被逐出伊甸園,為什麼他們首先感到赤身露體是羞恥的?他們走出那樂園,走入人間,開始走入人間同時開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葉子遮住那天賦的花朵,為什麼,走入人間和懂得遮掩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呢?”
詩人說:“我知道人的醜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會有羞恥之心。但是我不懂,為什麼亞當夏娃首先要遮蔽那個地方?羞恥為什麼以此為最?”
我看著詩人,心裡相信,L就要成為真正的詩人了。
我從鏡子裡看著他,心想,在這些話語後面,詩人的思緒正在走向什麼地方,詩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傳?
我從玻璃上,藉助月光,看見詩人並不出眾的身體,朦朦朧朧他年輕的花朵低垂著滿懷夢想,我感到詩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著迷茫,我想,從那個八月之後,詩人L怎樣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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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沒有改造好的階級異己分子被送去農村,有些反動分子不甘心失敗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圖報復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發現原來是假的(原來是內jian、特務、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來,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那個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場面我有幸沒有目睹。只是打死了這三個字像小學校里的讀書聲那樣傳來,曾讓我心底一陣陣顫抖,十五歲的少年還說不清是為什麼顫抖,但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陰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是因為那三個字的結構未免太簡單了,那三個字的發音未免太平淡,那節奏未免太漫不經心了。人們上街買菜,碰見了,說誰誰給打死了,然後繼續排隊買菜,就這樣。親朋好友多日不見,見了,說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樓、臥了軌、喝了敵敵畏,就這樣。死了?死了。然後說些別的事,隨隨便便說些別的事。打死了,這三個字很簡單,說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後,我習慣了每天早晨一邊穿衣服一邊聽廣播,我聽見廣播中常常出現這三個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東、在所有進行著戰爭的地方,廣播員平平靜靜地報告說在那兒:“昨天,XX游擊隊打死了XX政府軍XX人。”或者:“前天夜間,XX軍隊在與XX組織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對方Xx人。”聽起來就像是說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蒼蠅。小時候我還是個少先隊員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每天就是這樣互相詢問的:“你又打死了幾隻?”“我打死了XX只。”每個星期就是這樣向老師匯報的:“我們小隊本星期消滅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X只蒼蠅。”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聽起來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滅了”,好像那些人生來是為了被消滅的,除了麻煩各位把我們消滅之外我們再沒有什麼事好做,好像人都難免是這樣一種害蟲,以備在恰當的時候予以打死。當然這些,十五歲的少年還想不到,那一陣顫抖很快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