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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舞台的燈光照亮著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這就叫作:現實。
如果這舞台的燈光照亮過你,當我回來你的影像已經飄離,如果你的影像已經飄進茫茫宇宙,這就叫作:過去。
如果我已經回來,如果你已經不在,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追蹤你飄離的影像,這就是:眺望。
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傷痕累累的慾念在沒有地點的時間中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上,如果追上了一個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那就是夢。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無非如此。
102
那個窗口在三層。N 的窗口。N當年的窗口。
這兒的樓都是三層,同樣高,同樣寬,同樣長。
這片樓區必定出於一個傻瓜的設計,所有的樓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樣的長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牆,入夜後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囂囂如同一支難民船隊,每個窗口都把展開斑駁燦爛的旗: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從前。從前。
從前青年F 跟隨著他的戀人走進過其中的一座……
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有如墓道,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房門。(唔,這才是九歲的畫家或者九歲的我所能理解的那類樓房呢!)公用廁所日日夜夜釋放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氣體。每層的公用廚房裡都有八隻火爐,表明這座樓里有三八二十四個家,煎炒烹炸之聲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著他的戀人走進這片樓區,其驚訝的程度絕不亞於我或者Z當年闖進那座迷宮般美麗的房子。青年F跟著N走進其中的一座樓,走進N的家,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個九歲的男孩兒跟隨著一個也是九歲的女人。此後大概有好幾個月,F每次來找N,都要騎著車在那樓區中轉來轉去辨認好久,尋找N 的家門。他本能地不願意熟悉這兒,不願意承認這兒,不願意接受N 就住在這兒的事實。在青年F的心目中N 是一切神聖和純潔的化身,是他每時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來時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禱,甚至乾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幾年,F只有走進N的房間看見N 安然無恙依舊生氣勃勃,他才能確信N只不過是搬離了舊居,從那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裡搬出,住到這裡來了。當晴空朗照他還沒有見到她時,或夜幕沉垂他又離開她時,他總惶惶然地懷疑:他是否還能再從這片樓區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在這片樓區中迷了路,東奔西走地尋找,尋找唯一那個可愛的窗口,尋找唯一那個溫暖的樓門和那個小房間,但是找不到,怎麼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進了一座迷城,誤入了一片無邊的墓地,陌生的人們告訴他:不,不,這兒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這個人!或者並沒有什麼人告訴他,四處無人,所有的門窗都關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一群樓房模型。陽台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沒有生命的跡象。樓群的陰影都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洞洞……不過是空空的風中淒淒迷迷挾裹著一縷聲音:沒有,沒有,這幾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個房間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座樓房根本沒有你要我的那個姑娘……F大喊一聲醒來,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陽台。
在F醫生根深蒂固的願望中正如在我無以對證的印象里,N 應該還是如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樣就住在他家樓下。對,那座神奇、美麗、如夢如幻的樓房,F和N 就曾住在那裡。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層的最左邊),N 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層的最右邊)。F從自己臥室的陽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見N 的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N是在家或是還沒回來。天天他都能看見她,看見她在朝霞里或在夕陽中,看見她在雪地里不斷地哈著手跳皮筋兒,看見她在烈日下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游泳回來,看見她在雨里打著一把鮮紅的雨傘去上學,看見她仰起臉來喊他“嘿F,快下來,你就快下來吧你這個膽小鬼!”看見她不在的時候她家門前那片寂寞的陽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見她,就是這樣伏在陽台欄杆上看見的。但也許不是,也許那時他還沒長大,還沒有長高到可以伏在陽台的欄杆上,還沒有發覺她對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從陽台欄杆的空隙間第一次看見她的,還沒有感覺到一種命運的來臨。
青年F走上陽台,無論是出於他根深蒂固的願望還是源於我無以對證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欄杆上朝那座樓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沒有搬走,尤其並沒有搬到那片樓區里去,她還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麗而優雅的房子裡……
103
就是在少女N剛剛考上戲劇(或電影)學院的那一年,N的父親以其一部童話和其後他為這部童話所作的辯護,成了“人民的敵人”,被命令離開妻兒,離開文學,離開故鄉,到西北的大山里去改造靈魂。
IO4
若干年前的一個節日,也許是“六·-”也許是“七·一”,總之是在一個什麼節日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女少先隊員N走上舞台開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目光里,隱約閃著淚光……”她這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兒們都不嚷也不鬧了,那歌聲從柔和的舞檯燈光中流進了晴朗安謐的夏夜星空。
那時女少先隊員N 十歲,跟隨父母剛剛從南方來到北方。
晚會結束了,孩子們快樂地蹦跳著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女孩兒們把N 圍在中間,輕聲細語的一團走在前頭。男孩兒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有個男孩兒說:“她是從南方來的。”另一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第一個男孩兒說:“廢話,是不是?”第二個男孩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這些話,N 都聽到了。小男孩兒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兒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第三個男孩兒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第一個男孩兒說:“五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第一個男孩兒說:“那你說幾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第三個男孩兒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這些話女孩兒N 都聽見了,她抿著嘴暗笑,但心裡永遠記住了這些可愛的朋友和滿天閃閃的星光。第二個男孩兒說:“打什麼賭你說吧。”第三個男孩兒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兒那個油鹽店旁邊。”第二個男孩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女孩兒們都回過頭來看,以為男孩兒們又要打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