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快吃吧。再吃點兒。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說。”
“我飽了。真的。媽,您說吧。”
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
兒子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髮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呀咱們?”
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
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
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嗎?他住在哪兒?媽,爸爸有信來了嗎?”
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兒子回頭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後看著母親。
“好孩子,”母親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爸爸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
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臥室。父親這個詞使WR感到由衷的遙遠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對那個不曾見過的男人懷有怎樣的感情,對那個即將到來的男人應該恨還是應該愛,他為什麼離開母親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回來。WR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馬勒的那部《復活》。那樂曲總讓WR想到遼闊、荒茫的北方,想到父親。即便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想起父親這個詞,少年WR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空地闊風高水長的地帶漂泊,歷盡艱險也要回來,回到他和母親身旁。
Z 把幾十張唱片都擺開在床上,站在床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在唱機上和在Z 九歲的心中,緩緩轉動著的,我想或許就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 沒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從那個高貴的王者身上他想像父親,那激盪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著一個男人。
但是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於Z和WR的設想中。
57
我從1988年香港的一家報刊上讀到過一篇報導,大意如下:
……一對分別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別時他
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
將分別四十年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只有在未來的
年年月月里才越來越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
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
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妻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
上四十個年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之後才能有
言歸於好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
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
那只是幾秒鐘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後,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一次賭氣。
但這幾秒鐘和幾分鐘不僅使他們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Z抑或WR選擇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見過他們的母親。寫作之夜,我藉助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想像他們的生身之父,但變幻不定,眼前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讀過這則報導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才走來,把那空白免強填補出一點兒聲色。
報導中說:
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
刻接受了命令:飛往台灣。“家屬呢?”“可以帶上。”他回
到家,妻、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
們了。“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
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後在香港……
或者,對於Z和WR的父母來說,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導一廂情願的聯想。
58
Z曾非常簡單地說起過他的父親:一個老報人。對WR的父親,我沒有印象,我沒有聽他說起過。因而WR要暫時消失,從他與Z重疊的地方和時間裡離開。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與Z非常相似。可以藉助Z的記憶,得到對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59
Z的父親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他是四十年代於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父親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甚至母親也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後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台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說在台北的街道上見過他。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母親又問:“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親也不知道父親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 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妻兒的命運,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會與Z(以及WR)和他的母親相似。
母親帶著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兒子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三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儘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寫作之夜我能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兒蹲在近景,南方溫存的夜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兒,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離肉體。那男孩兒,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為那有可能就是Z。我願意把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夢境與三歲的Z共享。於是我又能看見,三歲的Z蹲在那兒,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順著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照著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皸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叭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著旗袍,頭髮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兒子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唇,不僅是因為她們常常帶著淡淡的清香給他以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兒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