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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寫一寫O的前夫,但是關於這個人,可以說我一無所知。我只聽說,當O相信自己愛上了Z 以後,雖然感到深深地負疚於他,但是再也沒有去親近過他,再沒有真正與他同床。然後——我在前面已經寫過了——O便跟他離了婚。

    O的前夫從此消失,從人們的關注和記憶里,也就是從歷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銷聲匿跡,乃至化為烏有。因此在寫作之夜他被稱為“O的前夫”,似乎僅僅是因為O,他曾經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因而在寫作之夜他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或者在寫作之夜,世上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離開他是必然之舉。

    “為什麼?”

    “他們倆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當初怎麼會嫁給了他。”

    “還有呢?”

    沒有了。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並不壞,他不是個壞人。”

    “還有呢?”

    又沒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後想起他,意識里不約而同都現出一塊空白。好像這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錯誤地與O結過婚之外,再無其他值得讓人關注之處了。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漂泊。

    當我們關注著O和Z的愛情,關注著F和N的離別,關注著L的夢想,關注著浮現於寫作之夜的每一個人的命運之時。那個被稱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兒?在哪兒和在幹什麼?在我們的視野和聽域中都沒有他的時間裡,他在怎樣活著?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歷史中,總有一些人被關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實是歷史在模仿戲劇,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場,也不可能給每一個角色以同樣多的發言權。一個被埋沒的演員就像一個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觀眾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燈光中,化為烏有。觀眾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後的更為豐富的夢想。人們坐進劇場裡如同走進生活中,相信這樣的關注和這樣的忽略都是天經地義。  

    O將在其第二次婚後的生活中發現:畫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裡被忽略的男孩兒,絕不能再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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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從那個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直到她與前夫離了婚,這段時間裡她一次也沒有去看過Z。雖然她頻繁地想起畫家,平均每隔十分鐘眼前就要出現一次那間簡陋的畫室,看見畫室中央那個超凡脫俗的背影,以及聞見無處不在的油彩的氣味,但是她沒有去。一次也沒有去並不是出於理智,或許只是因為莫名的迷茫。這段時間差不多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里Z畫了兩幅油畫,一幅是《母親》,另一幅是《冬夜》。

    三個月後,很可能就是拿到了離婚判決書的那天,O又像在那個四月的午後一樣,心神恍惚,獨自在街上無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現在,O才滿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總晃動著那個無辜的人“那個無辜的人,那個被你坑害的人……”O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這樣的聲音。她唯有為他祈禱,希望他因禍得福終於能夠找到一個好女人,一個賢妻良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愛他、給他溫情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那樣他就會忘記O(一個壞女人,不忠實又毫不負責任的女人)給他的傷害了。O當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不能給他,想到這一點O稍稍地鬆一口氣。那樣的日子會很快撫平或淹沒他現在的痛苦。那麼自己呢?隨便吧,不管是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她那都是自傲自受,“性格即命運”真是天底下最簡單也最偉大的發現。七月的驕陽蒸烤著城市,連河邊的石凳都燙得沒人去坐。O一路上不停地吃著冰棍。所有的店鋪都似昏昏欲睡,唯賣冰棍的老太太們生意興隆。光是渴,一點兒都不餓。幾乎是一整天,O並沒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兒去的念頭,但是太陽掉在楊樹後面的時候,她發現那排楊樹下面就是Z的畫室。  

    盛夏的蟬族在茂密的樹冠上瘋狂地叫著:知了……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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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一走進那間老屋,Z就從床上跳下來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來不及適應屋裡的昏暗,女教師就被兩條有力的胳膊箍緊在畫家懷裡,臉頰貼在男性的、急速喘息著的胸脯上了。

    O心裡轟地一聲,閉上眼睛,只覺得那一幕又悽慘又輝煌。

    O閉著眼睛。不用看。單是那身體的顫抖、熾熱、喘息以及氣味,就讓O唯有服從。尤其那氣味,當O離他很近地看他作畫時,就曾感到過它的難以抗拒。並不見得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氣味,但在O,那是一個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簡單,這樣地不由分說。仿佛一切序幕都是多餘,或者序幕早已拉開幾十年乃至千百年,命運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發生,等你走到這兒,在茫茫渺渺的光陰中走進這一時刻。O不能動也不能說,只有喘息應答著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著單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靜中,粗重的喘息和纖柔的喘息漸漸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聲合成同一節奏……再就是牆外嘈雜的叫賣和盛夏里浩大的蟬鳴。  

    寂靜和喘息中,O已開始回憶那一進門時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從未有過的頹唐無助的樣子……那樣子就像是個孤單迷茫的少年,在蕭疏的季節里悵然不知所往……那時床上和靠床的牆上正有一縷斜陽,她推門進來時仿佛震動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顫動得尤為淒艷,Z便從那裡跳起來……他從那裡跳起來就像個孩子,激動又急切,像個沒有朋友的孩子聽見母親回來了,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見母親回來時才會有那樣的激動和急切……(都是“好像”,因為回憶一經開始,真實就已消散,幻化為更多的可能,衍變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後是張開的雙臂,像那片光芒一樣地顫動,隨即一團熾熱的氣息撲來瞬間就把她圍緊了,粗野甚至強暴,不容分說,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註定她必不會拒絕,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閃,那裡面,決定早已大過請求,或者結論並不需要原因……不要說什麼甚至也不要想,O,你來了就好了,呆在這個盼望你的男人懷裡就是了,不要問也不要動,閉上眼睛讓畫家吻遍你,讓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對了……因為,那未必只是Z的欲望或者畫家的誘惑,那可能正是命運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錄入女教師的記憶,未來的任何時候,她一閉眼就能看見畫家向她奔來的樣子,看見他的孤單,動人的蠻橫,看見他的堅強甚或冷峻後面竟藏著那麼令人心酸的軟弱,看見那樣一個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麼?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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