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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死之序幕,N和T同意這樣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沒有,死機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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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說:“不不不,如果她仍然愛著,她是不會去死的。毫無疑問O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認。因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愛情,這愛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這愛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歷史,否定這愛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賴了。這種失落,或者絕望,是人最難以承受的……”
WR說:很少有人能具備這樣的勇氣:不僅敢於追求,而且敢於放棄,敢於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經全身心投入的——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還是理想或者主義——如果你發現它錯了,你也敢於背叛它。這其實並不容易,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容易。敢於殺死自己肉體的人並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殺死自己的心魂迷途,關鍵是殺死了舊的又沒有新的,那時他(她)們就要欺騙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糙一樣抓住原有的東西,自欺欺人地說仍然愛那東西,仍然堅信那東西。WR說: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縮,是自新能力的喪失。O就是這樣,她也許看不見,但更可能是不願意看見——她實際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雖然她說她仍然愛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並不是有意欺騙誰,而是她自己也受著自己的欺騙,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說:“O,她不敢承認舊的已經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認新的正已經到來。那序幕,無論發生了沒有,無論發生了什麼和到了什麼程度,她的死都說明她不能擺脫舊的束縛,和無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說:“我相信那個序幕是真的,並非偶然,那是人需要愛情和希望未來的本性註定的。不管在那個序幕里發生了什麼,其實都是一樣,都是證明舊的已經完結,新的正在召喚。O是處在這種‘忠於’和‘開創’之間,這是最艱難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她不敢面對必須的選擇。無力選擇愛的人必定選擇死。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來。”
WR說:“最可恥、可恨、可卑的是那個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就應該大膽地干,別怕被世人唾罵,否則他就十足是個壞蛋。是他的逃跑,最終把O送上了死路。與他相比,至少在這一點上,那個畫家當初做的要漂亮得多,這正是O愛Z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O‘仍然愛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輕蔑那個逃跑的傢伙的原因。”
對WR的話,女導演N只是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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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說:“是的,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只愛自己的人。”
殘疾人C又說:“F醫生在古園裡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說:那樣的絕望,絕不會是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有些人,會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去死,但O不會,她以往的經歷可以證明她不會那樣。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捨,仍然是擇優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C說:不管O願不願意承認,她分明是看見了這種根本的絕望。因為,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往往是確鑿存在的,理智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見了,意識受著欺騙,但潛意識不受束縛。實際上,O,她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著死的契機,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氣。理智不斷告訴她“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這讓她猶豫不絕;但本性卻一直在對她說“真實是什麼”,因而本性執著地要宣布這真實:她已經不愛Z了,或者,愛也是枉然,愛本身也是毫無意義。這樣的宣布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都需要一種語言或儀式。這語言和儀式能是什麼呢?性!愛的告白要靠它,不愛的告白還是要靠它。
C認為: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可以是不愛的儀式,也可以是蔑視愛的儀式,也可以是毀掉貌似神聖實則虛偽之愛情的儀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對愛的絕望之儀式。
那個死亡序幕,是哪一種呢?
C說:“我想,那個序幕一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現,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種真實的機會來了。她曾膽怯地設想過這樣的機會,現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愛情的欲望。我猜O絕不會愛序幕中的那個男人,O在那整個序幕中並不動情,而是懷著一種輕蔑的心理,要毀掉這一向被奉為神聖的儀式。這心理是:愛情原來也並不是什麼聖潔的東西——不管是因為畫家的少為人知的性亂,還是因為女教師對愛情的絕望,O都可能這樣想。什麼愛情,與這骯髒的占有是一樣的!為什麼要給它一個聖潔的儀式呢?不,應該還給它一種骯髒的語言。”
C說:O在走向那個男人的時候,借著酒意,潛意識指引她去毀掉一個神聖的儀式,O的心裡有一種毀掉那儀式的衝動,毀掉那虛假的宣告,毀掉那並不為Z所看重的愛,毀掉那依然是“優勝劣汰”的虛假的“聖潔”,毀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拋棄的愛情,毀掉一切,因為存在註定是荒唐的心靈戰爭,光榮在欺騙,光榮在卑賤搭築起的聖台上唱著聖歌,毀掉這謊言是何等快慰!
C說:那便是死期的到來。當Z還沒有發狂地舉起拳頭時,O已看見了死期的到來。在O的眼睛裡,那也許是假期的到來,是平等的到來,是自由的到來。在那個世界裡,不再有功利的紛爭,不再有光榮和屈辱,不再有被輕視和被拋棄的心,不再有差別,那兒如果有愛,必是均勻地漫展,不要酬報,不要訴說,不要吶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著,真切而坦然,無處不在……那才是愛情,才稱得上是愛情,才配有一種神聖的儀式。
C說:“當然,也可能是F醫生說的對,那序幕中什麼越軌的事情也沒有。但是不管有沒有,只要Z認為有那就等於有,只要種種跡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質問O的時候O並不解釋,O的不解釋在Z看來就是有,這樣,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沒有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認為有,那樣,O就終於等來了赴死的時機。”
C說:但是當O看到Z那雙迷茫的眼睛時,她又想到Z將會怎樣?想到一個心靈傷殘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更需要愛的人嗎?難道我應該就這樣拋棄他嗎?而且這時o才發現,她是恨著Z的。那個序幕之所以發生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正是o下意識的報復,她下意識想讓Z的高傲遭受打擊,讓他的理論遭到他的理論的打擊。所以她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不要他怎樣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傷害,像他童年的那個冬夜一樣。o躺在那裡,靈魂正在走去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無力多說,但是她在想:我為什麼恨他?我曾經那樣愛他,現在為什麼已經不愛了呢?因為他不好。可是,這還不是擇優而取嗎?優取劣棄,那麼又與z的理論有什麼不同?不不,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應該是對醜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醜惡的拒斥麼?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爭的釀成麼?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麼?——這便是O至死的愛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