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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所以後來我一見到那個詞,我立刻大舒一口氣,仿佛挖掘了幾千年的隧道非常簡單地崩塌下最後一塊土方,豁然開通了。那個詞一經出聲——愛情——我就驚得回過頭來。“愛情,愛情!”就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樣我立刻回過頭來認出了她,知道我尋找了多年的那個詞就是她。就是這兩個字,就是這聲音,毫無疑問。
詩人說:那時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兒的美麗,並沒有其它念頭。那時我可能五歲,或者七歲,我對女孩兒的身體並沒有特殊的關注,我覺得她們的身體和她們的臉、和她們的微笑、和她們的聲音一樣,都讓我感到快樂和晴朗。和她們在一起充滿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兒身後跑來跑去,聽憑她們調遣,心裡充滿希望。希望什麼呢?現在我知道,是希望那親密的時光永不消逝,希望她們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對我不屑一顧,希望她們尊貴的聲音總是尊貴但不會讓我走開,希望她們跟我說話也聽我說話,那時我就會把我心裡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們,我希望任何時候她們都不避諱我都不丟棄我,不會轉臉就把我忘記,親密而歡樂的時光不會因為我只是去吃了一頓飯回來就變了樣子,變得淒冷、陌生。我害怕忘記,我害怕那兩個冷漠的字,“忘記”這兩個字能使一切珍貴的東西消滅,仿佛不管什麼原本都一錢不值。
(詩人可能還會想起我的那個足球。我想,L會不會也認識一個可怕的孩子?當然,對L來說那是一個殘酷的夏天,詩人最初的欲望被那個夏天的末尾貼在了牆上。)
詩人說:而這一切希望,現在我知道,全是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讓她們看見我的美好也看見我的醜惡,看見我的純潔、我的污穢、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見我的欲望多麼紛紜可我的希望多麼純潔。一切希望,我現在知道,就在於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厭棄我,一切歡樂都不改變。否則我總擔心那歡樂會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個假象,我害怕我會欺騙了她們,我怕我會辜負了她們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會被戳穿。我害怕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謹慎乃至提心弔膽會使每時每刻的歡樂都變質。總之,我怕她們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讓我走開,我盼望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們的親密依舊……
詩人說:從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懼,莫不於此。
詩人說:所以,我對我的戀人說,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我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對她說,我不能離開她,我不能想像離開她我可怎麼辦……但我對她說了我對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著迷,我讓她看見了我的真象,而她,就離開了我……
114
詩人,和他的戀人,從鏡子裡面,觀看自己。
一點燭光,穩穩的,不動。並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兒。
那一點光明在兩面鏡子之間擴大,照亮幽暗中他們的裸體。
他們獨立地站著,同時看見自己和對方,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欲望。
他們不約而同把頭扭向對方,激動、驚訝。
人很少能夠這樣觀看自己。
像這樣,一起觀看他們。自己在他們之中。他們就是我們自己。
他們扭動一下身體,證實那就是我們。證實那就是你,和我。證實兩個常常必須互相藏起來的形象和欲望,正互相敞開,坦露給對方。
在兩面鏡子之間,轉動、曲伸、舒展,讓兩個形象的差別得到誇張。
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證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這麼不同的你和我,有兩種多麼不同的花朵。
讓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來。讓粗獷的和細膩的、昂聳的和蕩漾的,都開放。讓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認。
詩人和他的戀人,互相牽一牽手。牽著手轉換位置,確信這不是幻覺這是真實,確信這一時刻的不同平常。
換一個位置或者再換一個位置。突然,緊貼……跪下……撲倒……
隨後,料必無比瘋狂。
那瘋狂不能描寫。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語言和文字的盲點。
那瘋狂很難回憶,無法訴說。因為它,沒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別無蹊徑。
它本身就是詞彙,就是語言,就是思想,就是想像的盡頭。
如果它足夠瘋狂,它就消滅了人所能夠製造的、所有可以歸為光榮或歸為羞恥的語言。因為那時它根本的欲望是消滅差別。
兩面鏡子之間是無限的空闊。當然那要取決於光的照耀。我有時想,兩面相對的鏡子之間,一支燭光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光明,一點黑暗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幽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會不會就是人間,一次忘我的交合會不會就是一切差別的消滅……
叫喊、呻吟、昏眩。之後,慢慢又感到夜風的吹拂。
慢慢的,思緒又會湧起,差別再度呈現。躺在燭光和幽暗中,他們,到底還是兩個人。是具體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因之,在他們以外必有一個紛壇繁雜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讓人擔憂。
她說:“你是不是,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當然。”
她說:“你,是不是只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是,當然是這樣。”
她說:“但那是否,只是情慾?”
詩人會說:“不。”他會說:“那是愛情。”
她說:“可要是,要是沒有我呢?”
詩人L側轉臉,看她的表情。
她說:“要是我還在南方,並沒有到北方來呢?”
她說:“要是我到北方來,可並不是到這座城市來呢?”
她說:“要不是那天我在美術館裡迷了路,我就不會碰到你。”
她說:“我推開了右邊的門,而不是左邊的門,所以我順著一條走廊向西走,那時夕陽正在你背後,我看見你迎面走來,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馬上就要互相認識了。”
她說:“我完全是因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而不是右邊的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她說:“這很神秘是不是?”
她說:“兩個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機會,也可能一次都沒有。”
她說:“我們迎面走來,在一幅畫前都停下來。那幅畫,畫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還記得嗎?”
她說:“我看著那幅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你就看看我,笑了,說:‘真對’。我說:‘你笑什麼?你說什麼真對?’你說:‘真的,這畫讓人覺得無比寒冷。’我們就一起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說了很多,稱讚那位畫家的天賦,猜測他高傲的心裡必是有一縷像那羽毛一樣的寒冷不能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