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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告訴他: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裡。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沒人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老是到那兒去。那兒糙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葉子很密,但即使這樣也不是能看出來有一已經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樹下。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燈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見她在那兒。不管她是埋頭看書,還是把書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張望,你走過去,你走過她眼前,她也看不見你。

    夫人說:“我沒猜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我上下班,有時穿過那園子。有幾次我跟她說過話。”

    夫人告訴F醫生:在街上,在車站,也許還在什麼地方,她跟她說過幾次話。其實女教師人挺隨和,她笑的時候很甜,那一笑甚至就像孩子。

    夫人說:“不過我什麼都看得出來。”

    夫人:“她好像挺喜歡跟你說話,可是很快你就發現她在想著別的,說著說著她不知道你說到了哪兒,你也弄不清她想到哪兒去了。”

    夫人:“我肯定這個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還不信嗎?”

    這時又有人敲門。

    16

    一個疲倦的警察,兩個還在發抖的街道積極分子。兩個發抖的人輪流把一個疲倦的人的身分、姓氏、職務、和來意介紹了一遍。警察試圖用拳頭攔截一個來勢迅猛的哈欠,也許噴嚏。

    警察問:“依你看這肯定不是他殺?”

    “我不是法醫,”F說。

    “這我們知道。不過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是第一個到場的醫生。”

    “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說,你認為肯定不是他殺?”

    “如果是,那麼被殺者一定很配合。”

    “什麼意思?”

    “依我看,這又是一件與法律無關的事。”

    “你說什麼,與法律無關?”  

    “一個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條法律規定過他該怎麼做嗎?這不過是一個……涉及了一條魚的故事。”F指指警察手裡的那個小玻璃瓶。

    “魚?”疲倦的人擰開瓶蓋,看裡面那幾片碎屑。“這是魚?”

    “我想是。”

    “什麼魚?”

    “很漂亮的魚。不過它的內臟和皮膚都有毒,毒性劇烈,比氰化物還要厲害。”

    “你怎麼知道?”

    “我剛好知道。”

    “到底是什麼魚?”

    “化驗師也許能告訴您它的確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兒有這種魚?”

    “海里,只有海里。”

    “我們這兒離海很遠呀?”  

    “它肯定不是自己游來的,您說呢?”

    “呵,當然當然。”

    “魚已經焙乾了,或者是晾乾了,研碎了,看樣子已經保存很久了。”

    警察擰緊瓶蓋,終於打響了一個哈欠,不是噴嚏。

    一個疲倦的人和兩個發抖的人走後,F夫人繼續告訴丈夫:“據說,這事,幾天前就開始了……”

    F醫生拉開窗簾,天蒙蒙亮了。陽台上的夜來香在蔫縮起黃色的花瓣,牽牛花正展開紫色的花蕾。

    17

    晦澀的晨曦從幾座巨大的黑影后面浮現。或者說,昏黑的夜空,是從一些龐然大物的邊角處開始退色。

    據說幾天前的晚上,畫家和女教師的家裡來了一個朋友,對,一個男人。現在,誰也猜不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那個男人已經無影無蹤……

    幢幢龐大的建築腳下,暗淡的路燈驟然熄滅,明顯的電力不足,路燈熄滅後暗藍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層層疊疊。印象中寬闊的長街,像一條僵臥的細蟲。灰色的建築群,深淺不一綿延漫展,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有玻璃的地方開始發光,灰白閃亮,像是大大小小的鹽的晶體。

    街上,剛剛醒來的人群還稀疏,還沉悶,動作遲緩。城市還很安靜。也沒有鳥叫。

    據說,那個男人是女教師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畫家Z共同的朋友。這應該不會錯。那個男人差不多是六點鐘來的,Z和O和他一起共進晚餐。他們一塊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為太晚了誤了本班車,那男人就在另一間屋子裡住下了

    沒有鳥兒,到處都沒有,早就沒有了。

    只好乾等著城市自己醒來。

    有人說那個人是從挺遠的地方來,但也有人說他可能就住在這個城市裡。

    據說,整個晚餐的過程中,三個人的談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氣。酒喝得也很沉悶。酒雖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個男人並沒有真正說過什麼,只是互相問一些別人的事,講一些別人的事。三個人一起閒聊罷了。講到過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比如人體特異功能,比如飛碟和外星人,比如這宇宙中也許存在著更高級的智慧,據說只在這時O認真地問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樣呢?據說這樣,酒一直喝到很晚,那個男人要離開的時候發現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清晨來臨時沒有鳥叫,誰也說不準這是從哪年開始了。人們很少注意到清晨里已經沒有了鳥叫。這兒已經沒有鳥的棲息之地。連烏鴉也逃離在別處。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從腸胃裡捲起的一陣陣咕嚕嚕的欲望。在影影綽綽的樓群後面,從這浩翰都市的腹地那兒,一付巨大的腸胃或是一架巨大的發動機開始呻吟、轟鳴、喧囂,那聲音沿著所有剛性物體的表面流傳、聚積、碰撞、沖天而起再四散飛揚……但如果你走進去,走進網膜一樣粘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無論是那付轆轆飢腸還是那架永動的機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個微弱的“咕嚕嚕”參加進去而已。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夜裡,丈夫醒來,妻子不在床上,屋門開著,畫家起身走進廳廊,廁所的門開著,廚房的門開著,還有陽台的門,開著。這下你應該猜到了,哪個門關著……

    樓與樓之間,有著峽谷一般的裂隙,白晝之光從那些地方升騰,擴展。被豢養的鴿群成為唯一的鳥兒,它們的祖輩因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帶進城市,從此它們就在這兒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唯唯諾諾淒淒艾艾地哼詠,在空中畫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地。從樓峰廈谷中可以看見一段規整而污濁的河,黑綠色的泡沫像一條沒頭沒尾的大舢板在河面上漂移,平緩地隱沒在土堡一樣的矮房群中,在朝陽燦爛的光輝里熏蒸,與幹家萬戶的炊煙一起升騰。遠遠近近的蟬鳴開始響亮。老人們在蟬歌中回首往事,年輕人興奮地走出家門為昨夜的好夢去奔波一生。

    女教師和另外那個男人在一起,對,只有那間屋的門關著。關緊著的門裡很靜,偶爾傳出斷續的低語。眾說紛法。他們——O和另外那個男人,當然,也許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到了什麼程度,眾說不一。因為鄰居們從夢中驚醒紛紛跑來時,只見所有的門都開著,畫家正衝著他的妻子大喊大叫,聲色俱厲,女教師一聲不吭。0目光遲滯地望著她的丈夫,什麼也不解釋。另外的那個男人站在近旁,臉色慘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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