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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聽、聽著呢……”
又是水聲、笑聲。水聲和笑聲中,白色的鳥兒振翅高飛,從南方飛來北方,從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鳥兒飛翔的聲音……
“那……”F說,“那我,先去把吃的東西熱一熱吧。”
F回來的時候,N好像不那麼快活了。N穿著一件舊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飯菜放在桌上,要去開燈。
“別,別開燈,”N說。
“天黑了。”
“那也別開燈。”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個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親,想起母親現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見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過去的那支蠟燭。把蠟燭點亮,放在他們倆中間——他和她面前。燭光搖搖跳跳,她盯著那一點燦爛看。很久,她臉上又活潑起來。
她說:“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嗎?”
他看著她,一動都不敢動。
她站起來,睡袍拂動,走出燭光之外,走進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驚動她,不敢驚動那脆弱的時間。
那隻老座鐘“嘀嘀噠噠”地響著,讓人想起它從來沒有停過。
“抬頭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抬起頭。睡袍,沿著一叢新鮮挺秀、蓬勃、柔韌而又堅實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進幽暗。
“不,別過來。”
“對,就這樣看我。”
“就這樣。”
“放心大膽地看看我。”
“我想讓你,膽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讓你來這樣看著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個人的時候一樣。我想不知羞恥地讓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來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動、舒展、曲伸、自在坦蕩。那是幽暗中對我們的召喚。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對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對自己的理想。是個人對世界的渴求,是現在對永遠的祈禱。看吧這就是我,一覽無餘,她是在這樣說。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這樣說,要放心,要痴迷,不要羞愧。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是粉碎羞恥的時刻。看看,這聳動的胸脯,並不是為了呼吸而是為了激動才被創造的呀,這腰腹不是為了永遠躲在衣服裡面的,恰恰是為了掃蕩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這兒的,這健康茁壯的雙臀難道不應該放她們出來櫛風沐雨麼?不能讓她們在永遠的秘密中凋謝,千萬不能!不能讓她們不見天日,不能讓她們不被讚嘆,不能讓她們不受崇拜,因為她們,不正是凡俗通往聖潔的地點麼?她就是這樣說的。在喧囂嘈雜的千萬種聲音里,可以分辨出她的聲音,我,F,或者還有別人,我們可以聽見她就是這樣說的,這樣宣告。所以來吧,此時此地她們不是一觸即滅的幻影,她們尊貴但不傲慢,她們超凡但並不脫俗,她們有溫度,有彈性,有硌痕,有汗,是血肉,但那血肉此時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態……
F衝過去,雙唇壓住N的雙唇,然後走遍她的每一處神奇和秘密,讓她軟弱地喘息,讓他們倆在喘息中互叫著對方的名字,讓兩個肉體被心魂燒得燙燙的……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來?”
“你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時候,記住,以後也是這樣。”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就膽大包天地來過我的房間裡嗎?”
“是的,來過,在夢裡。”
“不,不是在夢裡,是真的,我要你愛我,我要你對我有欲望,你就來了,你就也看見了我的欲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沒有過一個人的時候,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時候,就是我看見了你的時候。”
老座鐘嘀嘀噠噠地響著。他們如是說。他們必如是說:
“你看見我,是什麼樣子?”
“就是現在這樣子。”
“就是現在這麼赤裸著?”
“就是。
“就是現在這麼毫不知羞,毫不躲藏,這麼目光毫不躲閃地躺在一個男人懷裡嗎?”
“就是,那個男人就是我。”
“就是這麼孤獨這麼軟弱這麼哭著?”
“不,你從來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難看,你沒看見?”
“看見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現在這樣麼?”
“是。”
他們如是說。老座鐘不停地走著。他們必如是說:
“就像一個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個被勾去了魂魄的傢伙。”
“一個壞女人把他勾引壞了嗎?”
“對,勾引壞了,然後她後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願如此。”
“她要是慾壑難填,那麼他呢?”
“他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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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在他耳邊輕輕說。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
他看著車窗外的天空,那隻白色的鳥,穩穩地飛著。他知道她並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說,要沉在那自由里。
“我算不算是一個放蕩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沒準我媽我爸也是,兩個瘋子。”
“我們,是不是太沒有規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對yín盪的愛人?”她在他耳邊輕聲地笑。
火車隆隆的聲音使別人聽不到她的話,所以她大膽地在他耳邊說著。她想,周圍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說什麼,想不到這個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這樣引差為榮,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yín盪嗎?”
“不。一般來說,‘yín盪’是貶意的。”
“那,什麼才是yín盪?”
他沒回答。
火車奔馳在曠野上,顯得弱小,甩動著一條銀灰色的煙縷。他們想不出這個詞的含義。我相信,熱戀中的人會在這個詞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義。
未來,F才能對這個詞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棄真誠的愛戀時,在他一言不發,對N的迷茫默不作答時,他理解了這個詞。父母要他不再與N來往,不要再與一個右派的女兒來往,不要任性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時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應該有這麼一個詞。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嗎?他不是萬死不辭嗎?他不是仍然愛著她嗎?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相信以往人們都把這個詞錯認了,真誠的一切裡面都沒有它,背棄真誠的一切理由裡面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性”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來開導他的時候,有人用眼淚用心臟病來要挾他的時候,有人整天在觀察他在監視他在刺探他,那時他看見並理解了那兩個字。在他終於為了兩顆衰老的心臟而背離了自己的真心之時,在他終於為了兩份殘年的滿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時,在他終於屈服在威脅和哀求之下離N而去之時,一頭烏髮忽如雪染的那個夜晚,他感到那兩個字無處不在,周圍旋卷纏繞著的風中yínyín蕩蕩正是那兩個字的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