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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了什麼?”

    “童話是,沒有說完的謊言。我坐在牆根下忽然想起來了,安徒生這個騙子他其實總是說半句話,那個說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後來怎樣了安徒生他沒說,他不說,他只想讓那個孩子說,但他自己不敢說……”

    “我不這麼看……”

    “你不這麼看你就最好先閉上你的臭嘴,你就別說皇帝是光著屁股的,因為……因為皇帝的屁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聽見他一把一把地薅著河岸上的野糙,把野糙扯碎,午夜的寧靜中每一根纖維斷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然後那聲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勁地聞著那些扯碎的野糙,把它們捧起,聞著它們清純沁涼的芬芳。

    我想我應該說一句什麼了。我說:“後來呢?”

    “你是說安徒生的那個孩子還是說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個孩子未必有我幸運,他大概已經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糙撒進河裡。

    “你聽說過中國古時候有一種監獄的牆嗎?”他的語氣平靜下來,“那是雙層的夾壁牆,中間灌滿了沙子。這設計真是再英明偉大不過了,不用擔心囚徒會破壁而逃,因為,因為你真要是能在那牆上鑿開一個洞那沙子就會不斷地流出來把你埋了。”

    “你那牆就是這樣的牆?”

    “不,我那牆裡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樣的人,是能夠不斷地流出來把我埋掉的一個時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萬萬沒料到,我又會回到這個世界來。”

    岸邊的高樓里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然後一個窗口亮了,然後哭聲戛然而止,想必是母親的奶頭堵上了嬰兒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面前的這個人和我心裡的這個人,他一聲不響。

    “你想什麼?”

    “我想,要是我現在沒有回來要是我到底也沒有回來,其實那隔壁就等於沒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們以為沒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兒哭喊……”  

    “你打算怎麼辦呢,今後?”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準備否則你會嚇壞了的,我要當官!”

    “當官?你說你要當官?”

    “不是問號,是驚嘆號。其餘的你一點兒都沒聽錯。”

    “當什麼官?”

    “當然是越大越好。”

    “為什麼?”

    “因為我在隔壁呆著的時候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做,我就聽著你們這邊的聲音,從我能聽清的隻言片語中想一想,看有什麼辦法能夠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麼辦法?你認為有什麼辦法?”

    “一個被遺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不過是想著玩玩兒,一種消磨時光的辦法罷了。跟老百姓的辦法一樣,不過是飽暖之後做一做希望的遊戲,但那得是一個快樂的遊戲,沒人願意去做一個危險的遊戲。還有什麼學者呀作家呀,他們的辦法不過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種邏輯體操,那不過是一種生活習性,無論如何他們總能找到一塊地方來演練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體操。”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只有權力,能夠真正做成一點兒什麼事。儘管那也許是,皇帝的又老又丑的屁股。”

    “什麼事?你指的什麼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這麼相信權力?”

    “除此之外你讓我相信什麼?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並不是由民主創造的,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邏輯,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樣。還有什麼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當它們都還是一個體操項目的時候它們不過是那麼幾個人獲取金牌的機會。”

    “我不想跟你談政治,我已經看夠了那些把戲。”

    “噢我想起來了政治是骯髒的。剛才我一時忘記了,得請你們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們可別弄髒了自己,你們珍貴的靈魂一定要供奉在一個叫作聖潔的地方,那樣你們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榮地站在那兒往四下里看了,就可以一會兒流著淚讚美這個,一會兒捂著鼻子嫌惡那個,一會兒說多麼多麼想吻窮人腳上的牛糞,一會兒又說他們就跟牛糞一樣麻木愚昧簡直是半死的東西,呆在屋子裡你們賭咒發誓說自己要做人民的兒子,可走到街上卻發現到處都是俗不可耐萎瑣不堪的嘴臉。當然當然,最能反襯那聖潔的就是骯髒的政治了,還有商人,他們極欲薰心唯利是圖,一群小人,爾虞我詐鼠目寸光,他們不過是一群令人作嘔的市儈是根本不懂得生命價值的畜生是……還有什麼?總之這些傢伙只配下地獄去。可你們是天使,是聖人,是背負著十字架的聖徒,所以你們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是非凡的快樂,你們的哭和笑、愁和怨、悲傷和憤怒、窮酸和寂寞都是美麗的,別人看不到這美麗只能證明他們無可救藥。可偶爾你們也掉進自己的圈套里去,比如,當你們說“我們才是真正的富有”的時候你們到底是要說什麼呢?說你們是幸運者呢,還是說你們是不幸的人?如果是後者,你們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價值觀,木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如果是前者,你們這些幸運者又是怎麼想起來要傲視那些不幸的人呢?幸運者傲視不幸者,這簡直就是恃強凌弱以富欺貧了吧?你們的聖潔豈不就很可疑了嗎?說真的,我同意說靈魂的豐饒和聖潔那才是真正的富有,我羨慕那樣的人,我從小就是多麼地羨慕那樣的人呀,所以我拚命地讀書一心想作那樣的人。可是我不明白,那樣的幸運者他們幹嘛要傲視那些靈魂的窮人?尤其幹嘛要對他們皺起眉頭、捂著鼻子,挖苦、嘲諷、厭惡和輕蔑的目光就像一盆一盆的污水往他們頭上倒?所以會有靈魂的窮人,你們聖潔的心怎麼會不知道那正是因為有靈魂的強盜呀……噢澳,現在我又有點兒明白了,不這樣可怎麼襯比得出你們的富有和聖潔呢?不使骯髒的地方更骯髒,怎麼能使聖潔的地方顯得更聖潔呢,沒有靈魂的戰爭可怎麼有靈魂的勝利者呢……”  

    “你也許說對了,但是……”

    “也許?你是說‘也許’嗎?”

    “好吧,你說對了,”我說,“但是不見得有誰寧願骯髒吧?”

    “我是說O的事!”不等他回答,我說,“那麼O呢?你真的是不愛她了嗎?”

    他不回答。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晦澀的晨曦從巨大的黑色的樓群後面漸漸浮現。昏黑的夜空從岸邊峭壁一樣的高樓的邊角處,慢慢退色。黎明,是以河水泛起灰白的閃光作為開始的。

    “你不回答,因為你不敢回答。”我說。

    “但是不回答,實際就是回答。”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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