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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詩人L問:“這是她說的嗎?你沒有記錯?”
老人說:“不是她還有誰?那就是她呀。”
詩人說:“唔,老天!她真是這麼說的嗎?她還說了什麼?”
老人說:“她只說這麼一句。‘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翻來復去就這麼一句話。這話聽著蹊蹺,像似有些來由,說不定是一句咒語,那個養蜂的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動彈怎麼也動彈不得。直到月亮下去,那女人才走,那女人的哭聲沒了那個養蜂的才能動彈了。”
養蜂老人說:“那個養蜂的第二天來跟我說,說他不敢住那兒了,要跟我一起住。我不信他說的。第二天夜裡我跟他換了地方住。”
詩人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點兒不假,真的。”
詩人問:“真的?你不是作夢吧?”
老人說:“我就沒打算睡,想看個究竟。”
詩人問:“不是她還活著吧?”
老人說:“不,她死了。她還是死了的好。”
養蜂老人說:“月亮上來時我出去撤了泡尿,四周的葵花林子裡只有蛐蛐呀蛤蟆呀不住地叫,葵花葉子像平時一樣,讓風吹得搖晃,發了水似地響。剛回到屋裡躺下,可就動彈不得了。我聽見她來了,聽得真真兒的。她在那屋前哭一陣子,又到那屋後哭一陣子,左左右右總不離開那屋子周圍,也不進來,還是那句話,‘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嗚嗚咽咽地就這麼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那個養蜂的沒瞎說,我想爬起來瞧瞧,可說不清怎麼的,一點兒也動彈不得。動不得,可我心裡清清楚楚的,我估摸那時辰正就是當年她和那男人幽會的時候。”
養蜂老人說:“月亮下去天快亮時她才走。我看見月亮光慢慢兒地窄了,從窗戶那兒出去了,我聽見屋外的風聲小了,哭聲停了,我覺著身子輕了些,能動彈了。我坐起來,扒著窗戶瞧瞧,葵花林子靜靜兒的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天蒙蒙地要亮了。我出來瞅瞅,在她哭過走過的地方瞅瞅,瞅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腳印地都沒有,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L問:“後來呢?”
老人說:“天亮時那個養蜂的來了,問我怎麼樣。我說咱倆一塊去報告吧,互相作個證明。”
老人說:“我們跑到鄉政府報告了。來了一個排長,帶了一個兵,兩人在那兒住了一宿。”
L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個樣兒。兩人都帶了槍,可是聽見那女人的哭聲,兩人就都不能動彈,想摸槍,槍就在身上可是人動不了,想喊也喊不出來。”
詩人L問:“他們也聽見那句話了嗎?””
養蜂的老人說:“一模一樣,一字不差還是那句話。天亮了那排長去報告了連長,連長報告了營長,營長報告了團長。當天晚上團長來了,那團長大半不是個凡人,一個人在那兒睡了,衛兵也不要,真也怪了,一宿安安靜靜的什麼事也沒有。結果那個倒霉的排長給撤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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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蜂老人講的那個男人,看來並不是z的叔叔,或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因此就我的印象而言,葵花林里的那個男人,也可以是Z的叔叔,也可以不是Z的叔叔。比如說,也可以是F醫生的父親,或者別的什麼人。比如說也可以是——不論為了什麼事業、什麼信仰,不論為了什麼緣故,不得不離開了葵花林里的一個女人的其他男人。
如果那個男人,像養蜂老人所說,他回來過,但是不能與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結婚,於是又離開了那塊葵花盛開的土地,他很有可能就是Z的叔叔。如果那個女人沒死,一直還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葵林里,那個男人,就是Z的叔叔。但如果那個女人,像養蜂老人所說,已經死去,在那個男人走後獨自跑到葵林里去死了,那個男人就不再是Z的叔叔,而是別的什麼人了。
Z的叔叔那次回到故鄉,正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那天Z跟著爺爺去看向日葵,在向日葵林里與叔叔不期而遇,Z偎在爺爺懷裡感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叔叔站在幾步以外看著爺爺,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叔叔和爺爺誰也不說話,也不動,互相看了很久。後來爺爺把Z放下,叔叔便走過來看看z,摸摸他的頭。叔叔對Z說:“你應該叫我叔叔。”叔叔蹲下來,深深地看著Z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呀。”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說給爺爺聽的。
爺爺心裡明白,叔叔是為誰回來的。爺爺當然知道,但爺爺不敢告訴叔叔,葵花林里的那個纖柔的名字——那個女人,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叔叔對Z說:“回去告訴你媽媽,說我回來了,讓她到我這幾架好嗎?”
Z說:“你這兒是哪兒?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叔叔站起身,看著爺爺,看了很久,問了一聲“您身體還好嗎”,就朝葵林深處去了。
Z問爺爺:“叔叔他要去哪兒?”
爺爺不回答,眼淚流進心裡。但是爺爺心裡有了希望:只要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活著,他就還有機會再看見自己的兒子,不管那女人嫁了誰只要她不離開這兒,兒子他就還會回來。爺爺相信必是會這樣,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就又想起Z的父親,Z的父親至今不回來,肯定是他想回來但是沒法回來,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爺爺的眼淚流進心裡。
爺爺在葵林邊的土埂上坐下,空空地望著叔叔消失於其中的那片葵林,望著已經升高的太陽,把孫子摟在懷中。
“爺爺,叔叔他去找誰?”
“孩子,你將來長大了,爺爺只要你記住一件事,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也不要知道別人的秘密。”
“什麼是秘密?”
“這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得。爺爺只要你記住,不要去聽別人的任何秘密,要是別人想告訴你什麼秘密的事,你不要聽。要是別人想對你說什麼秘密,說那是秘密不能泄露給其他人,那樣的事,你乾脆不要知道,你不要讓他告訴你,你不要聽,如果別人要對你說,你別聽,你走開,不聽。記得住嗎?”
“為什麼?”
“你將來會懂的,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在你沒有弄懂之前,記住爺爺的話行嗎?千萬記住,你的秘密不要對別人說,別人的秘密你也不去聽。嗯?能記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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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是叛徒。
“XXX是叛徒。”這樣的話我們非常熟悉。比如說,是很多電影裡的台詞。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是叛徒,而且不是冤案。
我們因此想像一個叛徒的故事,即一個革命者不慎被敵人抓住,被嚴刑拷打,被百般威脅,然後成為叛徒的經過。怎樣想像都可以,都不為過,只要她終於屈服,成為叛徒,她就是葵花林里的那個女人。